安田章大沒有開口說過話。
準確來說是很小的時候經歷過、或者看見了什麼,就沒有再說過話了。
安田在四歲那年就看到過,一個人開槍打爆了另一個人的腦袋,還有人把另一個人的脖子硬生生拽下來,溫熱的血灑在小時候的他驚恐的臉上,燙得他說不出話。
人是為利益而生的動物,一個父親能夠在被冰封的絕境中,通過吃掉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存活下來。安田從小就明白,人類骯髒貪婪地苟活,根本沒有所謂人性的美好。
大倉忠義或許是個異數。
安田看過聖經,覺得裡面的上帝和聖母都是虛假的形象,可是世上若是真的存在救世主,長得應該會跟大倉很像。
多年來在安田的眼裡,大倉身上都帶著類似於聖母瑪利亞的光環。
安田曾經把這個想法寫給大倉看,大倉哭笑不得,安田的腦子裡總是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想法,甚至純粹得不像一個人類。
大倉當年在一個路口撿回了渾身是血的安田,一養就是十六年,即使他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麼一個小孩會出現在爭鬥現場附近。
大倉對安田說,你管我叫什麼都行,真的,聖母瑪利亞就免了。
安田抬眼看著大倉,張了張嘴,然後發現自己甚至連叫他一聲都做不到。
大倉以前是一個職業殺手,那天收到客人的委託,跟著組織的人一起,和村上組展開了一場激烈的廝殺。結果是雙方都損失慘重,大倉的同事丸山因此失去了一隻手臂,村上組死傷眾多,在在此之後變得零零散散,再沒有當年的盛勢。
大倉在丸山的掩護下僥倖逃脫,沒有受太嚴重的傷,甚至還能夠在逃跑過程中注意到路口的安田,將他帶了回去。
因為這件事情,丸山斷了一條手臂逃出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時咬牙切齒地說等自己出院就要砍死大倉忠義和那個小崽子。當然丸山並沒有動手,取而代之的是大倉請他吃了一年份的鮭魚子飯糰。
一年過後,丸山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兩人面前,大倉說他因為喜歡一個書店店主而去當店員了。
安田不大記得丸山的臉,對他出事的時候手臂血淋淋的斷面卻記得很清楚,上面血肉模糊,断斷臂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好像還在微微抽搐著,生動又血腥,給四歲的安田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隨著歲月流逝成為了安田心裡一塊摸著不疼不癢的記憶的疤痕。
安田十五歲的時候,大倉對他說自己不當殺手了,佣金不高還隨時要命,太不安穩,所以要轉行做甜品師。
安田直直地朝大倉看過來,乾淨的眸子裡什麼都沒有,直率得讓人害怕。大倉支支吾吾地說,我會努力學的啦,雖然手上沾了好多人的血,但是已經洗乾淨了,以後這雙手能夠做出更多讓人感到幸福的甜品的。
十五歲的安田點了點頭,大倉摸摸他的腦袋,安田心裡卻想,能夠洗乾淨嗎?你在摸我頭的時候,在晚上抱著我入睡的時候,手上都會流出好多好多人的血,沾在我的頭上、身上,鮮血的痕跡洗都洗不掉。
但是安田喜歡大倉,包括他手上沾過的鮮血。除了大倉之外,安田幾乎都沒有接觸過任何活生生的人,也不願意出門,不能夠和人說話。十六年來一直待在大倉給他準備的小書房裡,看很多書,在書裡見各種沒有生命的人,等大倉工作回來之後給他講各種外面的事情,等到晚上去到大倉的房間和他一起相擁而眠。
安田在書裡讀到,每天晚上都在同一張床上入睡的關係,是“情侶”或是“夫妻”。但他跟大倉既既不是情侶也不是夫妻,也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充其量就是監護人和被監護人的關係而已。
可是安田想,可能這與情侶或夫妻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他能夠想象到的所有未來,就是和大倉在一起一輩子,從不離開這裡,直到他們最後也變成那堆揚塵或泥土。
其實大倉再不當職業殺手的主要原因,是逃避村上組殘黨的追殺,這是安田成年那天知道的。
因為在他二十歲那天,大倉家的那扇看著堅固無比的門被撞開,顯現出外面的世界來,一個左眼有著猙獰傷疤的男人站在門外,手上提著一把槍,宛若從地獄爬上來的鬼魅。
他說,大倉忠義,我從地獄回來找你了。
大倉將從未踏出過家門的安田護在身後,看著那個男人,他想起,男人曾經也有著和安田一樣的純粹乾淨又漂亮的眼睛。
現在那雙眼睛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疤上面的息肉外翻,顯得滑稽可憐,從縫隙中依稀可見的眼球渾濁泛黃,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安田在大倉背後向男人望去,他忽地想起,他好像在當年的爭鬥中見過這個男人。
男人那時還是個青年,年輕又意氣風發,指揮著組裡的一幫人戰鬥,即使受傷倒下,眼裡的光芒和驕傲也從從未熄滅。
安田還記得,戰鬥中這個男人的身邊,一直有一個黑髮青年,青年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根本不像是會出現在這裡的人,可是卻用槍一下子打碎了一個人的腦袋。
男人和黑發青年背對背戰鬥,配合得天衣無縫,沒人能夠傷到他們。
直到丸山用麻醉手槍打中了黑髮青年,趁其腿軟鬆懈的時候,大倉用刀割破了他的氣管。
男人在一旁來不及上前,衹看到青年的喉管飆著血,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倒在了自己面前。
男人瞬間紅了眼,衝上前要和大倉拼命,而丸山在混亂中用匕首劃傷了男人的眼睛,作為回禮,男人一槍打斷了丸山的手臂。
大倉在丸山的掩護下趁亂逃脫,自然沒有看到身後男人的眼神。可安田想他看到了,雖然看不真切,但是男人的眼裡除了流出的眼淚,還有一種名為仇恨的情緒在裡面,再也沒有此前的任何光芒或是驕傲。
“村上,你現在找我還有什麼用?” 大倉深吸口氣說道,他身上沒有槍或匕首,身後還有一個沒有戰鬥力的安田,他腦子飛速旋轉著,思考能夠全身而退的方法。
被稱作村上的男人自然就是當年勢頭強勁的村上組組長村上信五,如今組員死的死傷的傷,零落四方,他孤身戰鬥的姿態可笑可憐,就像漂浮在水中央的黃葉。
“我找你償命。” 村上言簡意賅,視線沒有從大倉脖子的大動脈上移開過。
大倉咽了咽口水: “我們來商量一下?我已經不做殺手很久了,手上沒有武器,還有這個孩子…他是無辜的。”
村上皺了皺眉: “大倉,你已經連一點以前的影子都沒有了。”
“我轉行做了甜品師,現在在蛋糕店工作,我還要養這個孩子,我希望能夠贖還哪怕一點以前的罪孽。” 大倉盯著村上的表情變化,伺機行動。
“贖罪?” 村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像哭一樣的笑,“你還得清嗎?你死一百次都還不清的。”
安田在背後仰頭看著大倉,望著他從額頭流下來的汗鑽進了衣領裡,喉結因為緊張而顫抖著,雙手悄悄在身體兩側握拳,整個身體完完全全擋住了自己,一副隨時要豁出去的樣子。
安田在書裡看到過很多古今中外被世人稱作是“美男子”的人,他雖然沒有確切的概念,卻覺得此刻的大倉就是全世界最帥的男人。
安田明白大倉現在在緊張什麼,他身上沒有武器,很久沒有戰鬥過,而對方明顯是為了今天訓練了很久,目的就是要大倉的命。
大倉感覺自己的衣角被拽了幾下,偏頭用眼角的餘光瞟去,發現安田對著自己眨了眨眼睛,然後轉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儘管大倉不知道安田在做什麼,但現如今安田走回房間相對來說是安全的,便回過頭開始專心致志地眼前的男人對峙著。
他都想好了,如果自己會因此而喪命,就把安田托付給鄰居家的老夫婦,那對夫婦都是很好的人,可是妻子不孕,兩人一直很渴望要一個孩子,他們一定會對安田很好的。
雖然就這樣死去有些寂寞,但也算是稍稍償還了一些罪吧。
“你要拿著槍打我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大倉開口卻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生了鏽般沙啞。
“確實,這跟村上組的理念不符。” 村上笑了一下,“可現在已經再沒有村上組了。”
“…村上、當年的事情,我們是執行組織下達的任務而已,誰也不願意主動去殺人。” 大倉看著村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背後有些發寒。
村上一直舉槍對著大倉,表情並無動搖: “我知道的,這麼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不是針對橫山一個人的,那時換誰你都會這樣做的。”
橫山就是當年那個黑發青年,是除了村上之外村上組的第一把手,他和村上從小一起長大,默契十足,彼此來說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而他們一個永遠留在了十六年前的過去,另一個活著的意義就衹剩下了永不熄滅的仇火。
“可不巧的是,你殺掉的是橫山,所以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找你,殺人是要償命的,大倉。” 村上空洞無神的眼裡好像第一次出現了除殺意以外的東西,那種情緒壓得大倉透不過氣來。
大倉自認為做過很多年的職業殺手,知道瀕臨死亡的痛苦,知道人死去時漸漸失去溫度的感覺,知道生離死別的絕望。
可他從沒有體會過像這樣的悲傷,強烈的悲痛讓人害怕生畏,他甚至在殺人的一瞬間,也沒有過這樣的恐懼。
親眼看著愛人在眼前慢慢死去的感覺,你有沒有體會過?
村上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大倉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什麼表情。他要是開玩笑說自己母胎solo三十五年,唯一可能喜歡過的一位同事還跟一個矮矮的脾氣壞得要死的書店店主跑路了,下一秒一定會馬上腦袋開花。
於是大倉衹好搖頭,然後舉起雙手過頭頂。
他看到村上舉起了槍,槍口正對著他的頭,他想他下一秒可能就要死了,這時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唯一閃過的想法是跟村上求情,讓他放過躲進房間裡的安田,然後把他交給鄰居家。
安田不會說話,也沒有出過門,沒有辦法融入社會,衹能辛苦那對夫婦了,大倉此刻心裡都是後悔。要是多帶他出門,讓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好了,說不定還能再開口說話。
大倉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感覺肩上一沉,下意識地蹲了下去,就看到眼前的村上身子晃了晃,捂住了自己的左臂。
眼前的好機會讓大倉身體比腦子先行動了起來,趁村上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快速衝上前奪下了村上手裡的槍,繞到背後卡住他的脖子將他壓制在地上。
大倉壓在村上的背上,一抬頭看到安田舉著一把手槍對著這邊的方向。
“yasu…” 大倉的心情不知道該用震驚還是失望來形容,安田是他十六年來精心護著的孩子,從沒有踏出過家門,眼睛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在他心裡就像個折翼的天使。
現在這個天使舉著一把麻醉手槍,打中了別人的手臂,表情卻像屹立不倒的山,連一點點害怕的痕跡都沒有。
安田看到大倉的眼裡有著驚訝和失望,這個認知比他開槍打中了村上更讓他動搖,他張嘴,喉嚨衹發出嘶啞的氣聲。
而他無法解釋,甚至連叫一聲大倉都做不到。
安田想要說話,可是喉嚨已然退化,他想要流眼淚,可是好像已經沒有了淚腺的存在。
最後安田衹能夠沉默著放下槍,用他一貫乾淨又純粹眸子望著大倉。
“……你為什麼有槍?” 大倉冷靜下來問道。
安田在他的本子上寫下了字,走上前幾步,怯怯地遞給了大倉。
「當時、在現場撿的,丸山叔叔的槍。」
“maru的…麻醉槍……” 大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可是已然來不及,他身下的村上用小腿狠狠地踢中了他的尾椎骨,他疼得大叫出聲,鬆開了手。
村上爬起來,看著安田手上的槍,面無表情地說: “當時就是這把槍打中的kimi,是嗎?”
大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疼得齜牙咧嘴,慌張地注視著兩人的動作,用對著安田做口型,跟他說不要輕舉妄動。
安田看著村上,眼裡純粹沒有恐懼,心底卻覺得村上有點可憐,這點明明滅滅的情緒被村上捕捉到,成功激怒了他。
“你有什麼資格可憐我?!” 村上從腰間拔出了另外一把槍,瞄準了安田的腦袋。
槍聲響起,安田下意識地閉眼,疼痛沒有傳來,卻懷裡一重。
安田從不相信世間有神靈。
可是如果有,如果有、並且能夠聽到他的請求的話,他多希望大倉能夠好好地活著。
世間萬物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衹求神明顯靈佑僅此一人,因他一生衹愛此一人。
安田睜開眼,看到面前大倉一如既往燦爛美好的笑顏,像是要告訴他,世上並不全是糟糕的事情,也有很多諸如此類美好的東西。
可是視線下移,大倉的手捂住自己的腹部,那裡正源源不斷地流出扎眼的鮮血,血肉模糊的樣子喚醒了安田多年前的記憶。
“yasu…” 大倉的聲音聽起來很疼,安田覺得他是忍著巨大的疼痛和難過在說話。
安田看著大倉的笑漸漸僵硬扭曲,像極了那些久遠卻鮮活、血腥而殘忍的記憶。
大倉看到安田的表情,心底抽了一下: “yasu,你沒必要為我難過,是我對不起你。”
安田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難過,衹是心臟窒息般的難受,眼眶熱熱的,就像小時候灑在他臉上的鮮血一樣。
“你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的。” 大倉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對不起……”
安田不明白大倉為什麼道歉,他衹知道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那些沒能對他說出口的話,那些沒能給他看的真心,都要埋葬了。
他想說,當年在血淋淋的現場看見你,我就一點都不害怕了,像是受難的人民看見了他的上帝,世界那一瞬間都是光明的。
他想說,每當你對我那樣笑,我就覺得世界還是有一點美好值得留戀,最終和你一起化為泥土是我畢生的夢想。
他想說,我愛你就像夜鶯日日夜夜為男孩歌唱的思念,就像在海邊悽悽切切悲鳴的海貓,即使最後都被汽車帶進泥溝裡,被永不停息的海浪帶去深底,愛情是為你永存的。
他想說好多好多浪漫如同戲劇一般的話,他想告訴他所有的思念和愛意,這些都能夠變成種子,在下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化為一大片一大片盛開的花。
想法不說出來就無法化為言語。現在所有的這一切,都像大倉漸漸流逝的生命一樣,就要消失在這世上了。
大倉的身下全是流出的血,他靠在安田懷裡奄奄一息,宛如初生的嬰孩。
“我……” 大倉抬手想要撫上安田的臉,但是再沒有那樣的力氣,衹能眼看著安田的臉變得越來越模糊,連開口呼喚都做不到了。
“……、”安田竭力地想讓乾澀遲鈍的喉嚨發出聲音來,像是嗚咽一般,“…o…”
大倉終於支撐不住,慢慢閉上了眼睛。
“————okura!!!”
大倉挑起嘴角,想說我聽見了,yasu的聲音非常符合我的想象,真的和眼睛一樣可愛又純淨,唱起歌來一定會很好聽的。
可是我一直以來都太累了,現在終於要先一步進到夢裡了,醒來之後,我再慢慢跟你說……
安田感覺眼睛裡滴下了什麼東西,落在大倉蒼白的臉上,最後融進了他的血裡。
他知道大倉睡著了,而且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了,最後他會跟他親手殺掉的人一樣,變成一捧泥土,成為樹林裡的某棵樹,成為某片春天到來時盛開的花田。
安田想起什麼,愣愣地抬頭看向村上,村上手裡還握著那把槍,定定地站在原地,表情並不是如同安田想象的大仇得報的得意,而是木木的,跟他出現在門口以來呆滯的表情一模一樣。
安田忽然就能夠明白,村上早已在十六年前死去了,那個眼裡充滿希望和未來的青年人死了,剩下光禿禿只剩仇恨的軀殼,穿越時光來到了十六年後的今天。
村上的槍口正對著安田的眼睛,手指扣在扳機上。他曾經有類似的純淨好看的眼睛,笑起來眼角層疊起笑紋,露出亂亂的虎牙,年輕又張揚。如今他就快要一槍打碎它。
“……你知道你當年為什麼會在現場嗎?” 村上意外地沒有馬上開槍,而是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安田沉默著看他。
“是你父母把你扔在那裡的,” 村上頓了頓,“為的是你能夠活下來,然後他們都死在了村上組的手下,原因是叛變投敵。”
安田點點頭,視線根本沒有移開過,村上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安田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已經可以動手了。
“……好。” 村上點頭,沒有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安田倒在了血泊裡,最後看著的還是身旁的大倉,笑著閉上了那雙一生澄澈的眼睛。
這是安田能夠想象到的所有未來,就是和大倉在一起一輩子,從不離開這裡,直到他們最後也會變成那堆揚塵或泥土。
村上在門外看著兩人疊在一起的尸體,忽然覺得渾身疲累,眼皮和手臂都重得難以抬起,他仰頭看著太陽,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拿著槍,拖著沉重的身體往回走,忽而一片茫然: 他這是要回到哪裡去呢。
眼前的路平直空曠,心裡和身體上都是空空如也,而他無處可去,無法可想。
乾燥的風吹過來,村上的眼裡吹進了沙子,他抬手去揉,卻怎麼都弄不乾淨,衹剩那道疤分明又觸目驚心,渾濁的雙眼什麼都看不真切。
——FIN——
有會被舉報的預感(。
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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