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宝》

      前些日子我妈给我来信，说四宝疯了，我有些诧异，事情或许早就是这样了。据说四宝疯的那天，光着身子，满大街跑，大笑大哭，跪地长号。女人和孩子躲在门后偷看，老婆子们上房顶看，男人们在街上，抽着烟，骂着，评论着，看着。四宝跑累了，躺在地上，嘴里说着透他妈的。闹了一顿后，派出所民警下来，把他带精神病院去了。

      我想写点关于他的事，虽然他还活着，但某个意义上中断了，他的旧世界结束了，而且看不见新的世界。

      一个人的传记总要先介绍人物基本信息，比如叫什么哪里人爱吃什么，再说些自幼聪慧，八代贫农之类，但我想把这部分略过，只想说几件我知道的事情，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叫四宝，平凡如一根喂牛的野草。

      时间就这样被我砍去了三十九年，直接来到2008年的秋天，一个丰收的季节，他的母亲没了。这是我关于他记忆的开始，再往前，我忘了，我问乡亲，他们都和我说，提那作甚。

      四宝母亲去世后，他拿不出一分钱，是几个一茬茬凑了些钱，勉强安葬。那天，他送走所有来吊唁的人后，喊几个帮忙的人吃饭。他父亲早丧，只留给他两间瓦房。他早年游手好闲，靠帮闲做工为生，一事无成。三十岁后，他爱上喝酒，酒给了他快乐，也消磨了他的一切。越喝越愁，越愁越喝。他什么都没攒下，打了四十多年光棍，一辈子没有爱人，只敢喝多时和婆娘们侃几句，还总被对方一连串子透你妈噎回来。他很喜欢小孩子，有时候会给小孩子糖吃，给没给过我，我忘了，但我记得，那天他来喊我父亲吃饭，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于是他死活要带上我，毫无疑问，那天他又喝多了，他给我夹菜，搭着我的肩膀，慷慨激昂地鼓励我好好学习，千万别学他。

      他喝多时喜欢高谈阔论，最喜欢谈的是他四老舅舅当年把隔壁村二鹏从太原救回来的事。“要不是我四老舅舅，他早被人打死了，透他妈的，现在见了我连招呼也不打，唉，唉谁让我现在糗事呢！”他经常这么说。

      他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汾阳连续阴雨，好多院里都进了水，大家都忙着抽水，四宝却不用担心这个，因为他的房子塌了。没地方住了后，他在我们村一个老光棍家挤了三天，老光棍嫌他喝多了话闹腾，第四天就把他撵出来。四宝没地住了，村干部想办法解决村民困难，把他安排在旧大队的一间破窑里，他就一直在那里住着。

      又一年村里地下水管道坏了，大家只能拿着桶去大队的供水点接水。放水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自由人四宝身上。

      这几年假期，我都会见他喝的醉醺醺地放水，少有清醒的时候。我大一的那年暑假，有一次他问我:大学生，叔问你个问题，信了耶稣人就不发愁了吗？我想想说大概不能吧，他马上就骂了起来:透他妈的，二胖他们喊我信教，我就说有求的用！我当时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说。

      去年冬天，他养了一只狗，虽然有些丑，但不招人讨厌。他还是照样醉醺醺，只是背更弯了些。那次我正排队，前面是二胖，四宝和他扯上了，说:你他妈你这么懒还出来接水，让你媳妇来么！二胖是实在人，嘿呀了一声，接着说:我懒？我要是懒就没媳妇，看看你，什么样子！ 即使再过去几个冬天，我依旧记得四宝当时的神情，他就像听到噩耗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想骂又没张嘴，转身跑到屋里喝酒去了，黑狗跟着它，但他一脚就把黑狗踢走了。二胖接完后骑车走了，四宝拿着酒瓶就出来了，那条黑狗又跟在他身后，我对他说你这狗切踏咧。他应该没听清我的话，对我说:孩儿，这是我的宝贝，不能送给你。

四宝被带走后，有人说他恓惶，也有说这是他的命，更有人提出了大家都关心的问题:谁接替四宝放水？

今年冬天放假回去，我应该见不到四宝了，但是，他那条黑狗，现在被谁收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