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浙西山村,村里山高水长,年少时上山采松菇,下河逮虾户是最为欢快的时光。一方面,当时物质匮乏,人却贪吃的很;另一方面靠山吃山,靠谁吃水是人类天性;当然最重要的是山野美味实在让人难以割舍。
在14岁的那个春天,我提了猪头篮、镰刀准备出门打猪草。这本不是我一个读书人的活计,但因我打的猪草鲜嫩,剁猪草的刀工讲究,并会时不时的给猪食中加一些盐巴、味精,把家里的猪嘴巴养叼了,所以很多时候,都是由我来饲养家中的肥猪,而作为回报,在我读书写作业的时候,猪也不会无病呻吟,扰人清净。
等我出了门,并没有去往常割猪草的荒地,而是去了张家畈的河里。这里是一片河水冲击出来的河滩,面积广阔,河水很浅,河道里满是鹅卵石,空闲下来的村人在河堤上栽了一排李子树,此时树上点点青色,像是工笔一般雅致。再过几个月,这里会热闹非常,全村的孩子都会爬到树上去采摘李子,勿论酸甜,能抢到几枚便能开心上一整天。下到河里,先去河堤的草丛中翻找一顿。此时春雨刚过,空气中弥漫着甜糯的花香,猛吸几口,顿觉神爽气清。这对我眼下的工作助力极大。
我是在找鸭蛋,村里家中养了鸭子的,就随意让它们出来打野觅食。很多时候,鸭子会在草丛偷偷下蛋,只求自己的子孙不会遭到人类吃掉或者贩卖。而我家中缺少荤腥的时候,常会下河找蛋。我把几个草丛都找遍了,今儿个运气不错,捡了4个,一一放到耳朵边摇了摇,没声响,都是好的,这才心得意满的揣进兜里。到了浅滩上搬来三四块大石头堆成巨石阵的样式,把石头中间的泥沙挖空,铺上青石,这就是一个灶头了。再去周围的芦苇丛折些去年干枯的芦苇引火,在河里捡些河水带来的枯枝,滑燃火柴,烧一会儿,等把枯枝烧成红碳,小心翼翼的放下鸭蛋,用碳火慢慢煨熟,接下来就是一个等待的过程了。
农村里生活的哲学十分朴素,付出即为收获。只要肯做,不懒惰,农村虽然贫苦,却是不少吃喝的。所以我并没有枯坐等着鸭蛋成熟。抓起挎篮,握着镰刀,打猪草去了。
山村那时还没有开发,也没有许多人为建筑,猪草随处可见,更别说在张家畈这种水美草丰的地界,不多时,满满一篮猪草就打好了。正当我美滋滋的回到野炊的地儿,出事了。
我正煨鸭蛋的地方坐着一个人,男的,比我大一两岁,叫文明。不过他的行为一点也不文明。他赤着脚,把扁担搭在石头上当条凳,一边噘着嘴吹着滚热的鸭蛋,青色的蛋壳现在已经是惨白,沾染了一些炭黑,显见已经熟了。只见他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往鸭蛋上撒盐。农村里活计重,条件好的家庭出门干活的时候会在怀里揣一些精盐沫子,可以补充体力。而鸭蛋腥气重,加些盐巴,滋味会好一些。
当我直勾勾看着他的时候,他非但不停手,还把最后一个鸭蛋囫囵吞了下去,吃下去之后,哎哟一声,明显是烫着肺了,赶忙跑到河里喝了两口清水。再回身过来,脸上又是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在村子里,他是浑的,匪声在外,我不敢多言语,转身就要走,他叫住了我。
他说,吃了我的蛋,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赔偿一下。我却是知道他平时多有偷鸡摸狗的劣迹,不想自己的名声被污了,就说算了,不过是几个野蛋。他却不依不饶,说一定要赔我。
我还以为他有蛋,但看了一圈,他只有担子。一只扁担,两只簸箕。他说他披星戴月出门,刚给家里的洋芋艿下了肥,此时是真饿极了,这才吃了我的蛋。我心软,便听了他的赔偿方案,捉鱼,烤了吃。
春天,万物复苏,复苏的不仅是生机,还有欲望。又有谁能拒绝春天怀了籽的野鱼呢。
捉鱼倒是简单,一人取一只簸箕,在河堤边的草丛里面对面往前赶,来回几趟就逮了十几条小鱼和虾头,不过鱼儿太小,不适合烤着吃,手头也没有锅来放汤。只好把这几尾鱼给放了,又忙活一阵,终于逮住了三条半斤左右的鲫鱼,长得不甚肥大,鱼肚上的鳞片倒是黄的像是彩金,烤着吃倒是够了。
用镰刀去了鱼鳞,剖开鱼肚,里面装满了小米一样的鱼子,我和文明看了都是眉开眼笑,鱼籽蛋白高,脂肪多,吃了正好给肠胃添些润滑剂。等两人理好了鱼,去砍了几株石竹,这种竹子是实心的,不用担心烧热了会放爆竹。
火又烧起来,鱼肉在火光下被炙烤的唱起蚊子歌来,看着鱼皮打卷,鱼肉中的油脂被压榨出来,蛋白质燃烧起来发出焦香味,不自觉的,握着竹竿的食指就抖动起来。鱼皮 被烤得焦黄,鱼肉黑白相间,那是飞灰沾到肉了,只是鱼肚子里还有血水,鱼籽也没有发白。不过幸运的是,再给鱼儿翻个两三次身,我们的胃,我们的舌头,我们渴望的灵魂便能得到慰藉,只是,这时,又出了岔子。
小河里又来了人,一个男孩,那是我的堂弟,身量极高,比我高两个头,尖脸浓眉,骨节粗大,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他一脸恶意的看着我俩,笑着说,哥,我刚来的时候,看见有护林队的。话语中,威胁的意味明显。
春天,气温渐升,而冬日里枯败草木还没回归大地,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山火。春天多风,风卷火势,是极容易出大篓子的。所以,一般,在农村的野外,春天里是不大允许烧明火的。
文明倒是随意,就让堂弟坐下来拿了竹竿烤鱼。堂弟嘿嘿一笑,刚坐下来,却又弹了起来,嘴里说着,我背篓里有酒,我去拿,你们慢着点吃哦。说着就跑去公路的方向。
我还没说话呢,文明倒是开心极了,猛吞了一口口水,含混的说着,哎呀,要是新安江啤酒就美了,那个爽。我对于喝酒并不感冒,刚想以大哥的立场骂几句堂弟,结果又来了人。
来人是位姑娘,芳龄16,长的俏丽,瓜子脸,身材纤细,背着一个尿素袋,里面透出绿来,手上还提了一捆映山红。她到了我们边上,毫不含糊,丢下尿素袋,袋子翻倒,袋口蹦出几颗茶叶来,姑娘摘的大叶,这大叶卖到人民大会堂,值八毛钱一斤,这一袋少说有30来斤,得有20几块的巨款。她坐到我们身边,拿着撒了盐的烤鱼就撕着吃了起来。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文明比我大些,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嘴角含着媚笑。我只好认了,长得好看的,无论在何时何地总有一些特权。
堂弟往返的时间很短,看见我们仨一人一条鱼吃的欢,也没法子,只把我吃了一半的那块鱼籽抢了去。吃完了,顾自拎起簸箕去捉鱼。我扔掉手上的竹竿,跟了上去,这捉鱼也要有帮手。
过了半晌,鱼捉了四五尾,用水草穿了腮嘴,让文明和姑娘一起收拾。文明有了姑娘帮手,处理起鱼来手下轻快,我和堂弟去一旁的农家菜地扒了些葱蒜回来,鱼已经放火上烤了。
堂弟对于吃要胜过我一些,也更讲究。一边把映山红摘下来的花朵砸出了花蜜,淋在鱼上,去腥提香,又把大蒜切成段,塞进鱼肚,目的也是去腥,还从文明那扒拉来了细盐,将剩下的鱼都抹一遍,腌制起来。等有鱼烤熟了,三指一捏,香葱如雪,飘洒在鱼身上,那鱼肉的香味就活了过来,把四人的心都勾起来。
一直到了下午,四人才将火灶埋了,各自回家。并相约下次还要一起野炊。文明和堂弟都是弄惯了野味的,不怕吃不着,吃不好,姑娘手脚利索,爱干净,能吃的健康,而我,擅长吃。他们都是有这方面天赋的,所以他们两个男孩后来成了厨子,姑娘成了酒店经理,而我,成了胖子。
但是当年的那场约定并没有履行,自那后不久,村里办起了养鸡场,养猪场,沿河的农家成立了水晶作坊,模具作坊。臭水,黑水,毒水不分日夜奔涌进了那条河里。清水成了黑水,欢乐的野炊地成了鱼虾河蟹的长眠地。我开始对小河惋惜,对小河厌恶,对村人失望。直到多年后,河里依旧流淌着黑色的河水,河床上满是墨色的泪痕。
我同河一起悲戚了十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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