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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之三。

第一部。之三。

作者: 石头水晶 | 来源:发表于2017-05-24 01:02 被阅读0次

    聚室谋合

    伦敦 18852

    午夜宴席是莱菲耳府的一项传统。原是常德士一时兴起的奇思异想,由慢性失眠,剧院演出以及天性不喜正规晚宴的繁规缛节一并促成起因。演出过后还是有些可以吃饭的地方,只是没一处合常德士的味口。

    因此他开始办起考究,丰盛的夜宴,首道菜要在午夜端上。总是恰在午夜,当门厅里老爷钟鸣起的瞬间,头道菜便摆上桌。常德士认为这平添了一种庆典的意味。早期的午夜宴席是朋友同僚的小型私人聚会。随时间流转,聚会愈加频繁,也愈加铺张奢华,最终演为某种地下盛事。一纸夜宴请函会在特定圈内招致垂涎。

    食客们,精挑细选。偶尔也会多达三十人,少至五人也是平常。十二到十五算是标准。客人不论多少,菜肴都极尽精美。

    常德士从不为宴席提供菜单。类似晚宴——倘若也有晚宴称得上类似,怕是早备了书写在硬版纸上的菜单,或细述每道菜肴原委,或单列出个新奇有趣的名目。

    午夜宴席已占了一份夜色的神秘,常德士发现倘若没有菜单,没有烹饪指南会更添气氛。菜一盘盘端上桌,有些好认得,像鹌鹑,兔肉,羊羔肉——或以香蕉叶为碟,或填入苹果内烤制,抑或缀了白兰地渍樱桃。而另一些菜——或以甜酱或调味汤掩饰;莫明的肉食藏在酥皮和淋浆里,则更为神秘莫测。

    倘若有客人询问一道菜肴的究竟,问起这口食物,那个调味,哪个她咂摸不出的滋味的来处(即便是味觉最训练有素的人也绝无可能品出每个味道),她是不会得到满意答复的。

    常德士会说“食谱归厨师所有,我不是搅扰别人私事的人。”好打听的客人又转去对着眼前那盘神秘的食物,或许会说,管它什么秘密,这菜可是味美惊人。一面若有所思细品每一口滋味,一面继续琢磨那个特别的味道是从哪来的。

    席间交谈多留在上菜间。

    实际上,常德士宁可不对食材了如指掌,也不想懂得每一道烹饪技法。他声称这样的懵懂无知赋予了每道菜肴以生命,让它们超越了原料的组合。

    (“啊。”话到这里,一位客人便说。“你想必不愿瞧钟里那些齿轮,才好看时间。”)

    甜品总是惊艳。狂施着巧克力和黄油糖浆的甜食,满溢着奶油和力娇酒的浆果。层叠到不可思议高的蛋糕,轻薄如气的酥点。蜜汁滴淌的无花果,吹成花儿打成卷儿的糖花。客人们总是说这太漂亮,太可观,怎么下得口,可他们总是找着法子解决了。

    常德士从不透露厨师身份。据一则流言揣测,他劫持并囚禁了世界各地的厨艺天才,厨师们在厨房迫于非正当手段的要挟,满足他每个心血来潮的奇思异想。另一传闻则说,食物并非现场烹制,而是出自伦敦的顶级饭庄,并额外支付了夜间营运费用。这道传闻时常就冷菜热菜各自如何保温引起辩论,从没得过满意的结论,只往往让争论的人们不免饥肠辘辘。

    不论来源,食物总归妙不可言。餐室(或是别的房间,取决于宴会规模)装潢和余下宅子一样极尽奢华,四面一片富丽堂皇的大金大红,出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和手工品陈列在每一处能摆下的台面上。一切笼罩在枝形吊灯和众多蜡烛的光辉下,使得光线不耀眼,却浓郁,温暖,沸腾跳跃。

    通常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节目:舞者,魔术师,异域乐师。在更为私密的聚会上通常会有常德士的私人钢琴师弹奏,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整晚一路弹下去,从未和人交谈过一句。

    它们和别的晚餐酒会大底相仿,只是氛围和夜半的时刻把它们换做了别样,平添了些奇异与不寻常。常德士有着奇异与不寻常的天分;他深谙氛围的力量。

    这一晚,是较为私密的一次午夜宴席,应邀的只五位客人。这一晚的夜宴也不单纯是社交聚会。

    先到的这位是爱楠.芭棣娃夫人(在钢琴师之后,琴师已在演奏了),一位退役的罗马尼亚芭蕾舞首席,常德士母亲的旧日密友。儿时他叫她芭棣娃姨母,到了今天也还这么称呼。这是一位高贵的妇人,舞者的风雅透过岁月依然可见,并伴着无可挑剔的时尚感。她的时尚感是今晚受邀的主要原因。这是一位审美奇才,于时尚有着一双独到且令人艳羡的慧眼,退出芭蕾舞台后,这也为她带来丰厚的收入。

    这女人是衣裳的魔法师,报纸如此评价。奇迹的创造者。芭棣娃夫人对此并不理会,不过她确是开过一个玩笑,用上足量的绸缎和一副工业强度的紧身衣,她只怕能让常德士本人混迹于最时髦的女子间。

    这一晚,芭棣娃夫人一袭黑丝礼裙,裙上手绣的樱花花团锦簇,好似自和服演变来。她银发高盘,一只镶宝小黑发笼束着。一条切割得恰到好处的猩红宝石项圈紧绕颈间,恍然给人一种喉咙割开的错觉。整体效果些许惊悚,却道不尽的优雅。

    易生.W.白若斯先生,一位小有名气的工程师兼建筑师,是第二位到的客人。他像是走错了地方,拘谨的举止和银丝边的眼镜,若是在办公室或是银行还会自在些。他的头发精心梳理过,遮掩着日渐稀薄的事实。他和常德士只在一次古希腊建筑研讨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夜宴的邀请出乎意料;白若斯先生不是会收到非比寻常的大型夜间社交集会请函的人,如此说来,便是寻常的社交聚会也是一样。不过他认为推辞掉是过于失礼。此外,这座宅子在室内装潢业界的同僚口中算得是一宗传奇,他也久已渴望能进莱菲耳府一睹究竟。

    他才到一会儿,就发现自己一杯葡萄汽酒在手,在和一位前芭蕾舞首席寒暄。这时他断定这非比寻常的大型夜间社交集会颇是适意,要多参与才是。

    薄吉思姐妹俩个相伴而来。泰拉和荔妮凡事都做一点。时而舞蹈,时而演戏。一度还做过图书管理员,不过这是要到大醉时才会提到的话题。近期,她们在做一些咨询的生意。针对各种事务。从情感关系与财务,到旅行与鞋子,她们都有建议。她们的秘笈(也要喝到适量,才会谈及)是她们极敏锐的观察力。她们事无巨细尽收眼底,哪怕是最微细的偏差。即是泰拉或有闪失,荔妮也会弥补她的疏忽(反之亦然)。

    她们发现她们更乐于以建议解决别人的问题,好过事事亲为。更觉满足,她们说。

    她们容貌相仿:一样的栗色卷发,大而明亮的淡褐色眼睛,这让她们看着比实际年轻。这可不是说她们谁就会供出年龄,或是透露哪个年长。她们裙衫入时,款式不尽相同,可是配得好看,彼此映衬。

    芭棣娃夫人以她专为这类年轻貌美的货色练就好的一付没情没趣儿招呼了她们,不过当她们热烈地赞美着她的发式,珠宝和衣裳,也便温和下。白若斯先生发现自己仿佛同时拜倒在两人裙下,不过也可能是因着葡萄酒。他实在难听懂她们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倘若她们当真是苏格兰人。他不太清楚。

    开宴前一刻,正当客人们落座,上酒时,最后一位客人到了。这是一位高个子男人,看不出年纪,相貌亦没有特征。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灰色燕尾服,他在门口递上礼帽,手杖和一张写着“A.H—先生”的名片。他坐下时客气地和客人们点了头,却没说什么。

    这时常德士到了,身后紧随着他的助理,马可,一位绿眸摄人心魄的美男子,他立刻引得薄吉思姐妹俩人的注目。

    “今天邀请诸位到此实有缘由。”常德士说。“我敢说你们此刻都已有猜测。但是,这是件生意事,我看这种事最好留在酒足饭饱后谈,所以正式讨论待甜品过后。”他朝一个侍者略一摆手,当厅里的钟鸣起,低沉的声音十二响荡过整栋房子,首道菜上桌了。

    谈话愉悦流畅如同席间美酒。女士们比先生们健谈。事实上,灰衣人难得开口。尽管此前他们中少有人见过面,待主菜撤下,旁观的人会以为他们已认识多年了。

    甜品用过,差几分钟凌晨两点,常德士起身清了喉咙。

    “烦请诸位随我到书房用咖啡和白兰地,我们好谈正事。”他说着朝马可点点头,马可安静退下。他再返回楼上书房时,手里拿了几只大笔记本和成卷的图纸。咖啡和白兰地倒上,客人们围着噼啪作响的壁炉在各式的沙发和座椅中安顿下。常德士点上一支雪茄,开始讲话,还不时刻意喷吐出烟圈儿来。

    “今晚邀请在座诸位是因为我有个项目正在启动,一项尝试,你们或许会说。我确信这项尝试会吸引你们在座所有人,你们在座每一位,也会以各自独有方式,为策划助一臂之力。诸位帮忙实属自愿,我将不胜感谢,且酬劳丰厚。”他说。

    “别兜圈子,说你那新玩意儿是什么,常德士,亲爱的。”芭棣娃夫人说着,转着白兰地。“这儿可有人青春不再了。”一个薄吉思姐妹强忍着笑。

    “好的当然,芭棣娃姨母。”常德士朝她那边躬了身。“我那新玩意儿,您说得真是贴切,是马戏团。”

    “马戏团?”荔妮.薄吉思带笑说。“多好啊!”

    “就像游乐场吗?”白若斯先生问,听来略有困惑。

    “超越游乐场。”常德士说。“超越马戏团,实质上,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马戏团。不是独一座大帐篷,而是许许多多的帐篷,每一座有一个特定的节目。不要大象,不要小丑。不,要比这些更为雅致。无一流于平庸。这一个会与众不同,它将是一种全然独特的体验,一场感官的盛宴。演剧而无需剧场,一场身临其境的演绎。我们要捣毁马戏团该是怎样的先入之见和设想,让它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他示意马可,马可便在桌上展开成卷的图纸,又用了各色镇纸和稀罕物件儿压住图纸四角。(一只猴子头骨,一只蝴蝶悬浮在玻璃中)

    规划以周边标有注释的素描草图为主。不过是些零散的构思:一圈帐篷,一条中央大道。一些可用的景观和节目清单分几列草草记录在图纸边上,有的划掉了,有的圈了起来。占卜师。杂技艺人。魔术师。柔术师。舞者。弄火艺人。

    常德士再开口时,薄吉思姐妹和白若斯先生正埋头细看草图,逐一读着注释。芭棣娃夫人只坐着,带笑饮着白兰地。A.H—先生没动,他神情难测,一直不动声色。

    “这还只在概念阶段,这是我请大家来的原因,参与创建与开发。它需要的是格调,派头。工程和构架的独具匠心。注入魔幻,或许些许神秘。我相信你们是这项事业的最佳组合。倘若有人有异议,敬请退出,但是我恭请诸位对此守口如瓶。我希望规划完全守密,至少眼下如此。毕竟,现阶段还极为敏感。”他深吸一口雪茄,慢慢吐出烟来,收了尾。“如果我们行事得当,它毫无疑问会自具生命。”

    他话说完,一阵沉默。一时房里只听着炉火噼啪,客人们彼此相顾,都等着有人答话。

    “可以给我一只铅笔吗?”白若斯先生问。马可递上一只,白若斯先生画起来,他把马戏团规划的基础素描图演变成了一张构造复杂的设计图。

    常德士的客人们一直留到黎明前夕,当他们终于告退时,图纸,规划和笔记的数量都已经是他们来时的三倍,或是散放,或是钉在书房四周,仿佛是通着未知宝藏的藏宝图。

    ********************

    唁函

    纽约 18853

    *********************

    报上启事称,郝客特.博文,以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闻名于世的艺人,著名的舞台魔法师,三月十五日因心脏衰竭于家中病世。

    报纸就其作品以及遗产诸事持续报导了些时候。所报年龄是错的,一个少有读者觉察的细节。讣告末尾一个简短段落提到他留下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奚黎亚.博文小姐。这一数字较准确。另一则声明称,葬礼将私下举办,唁函可经由当地一家剧院的地址转送。

    唁卡,信件经收集,装袋,由邮差送至博文的私人宅邸,一栋已溢满适宜肃穆花卉的市区宅子。百合的香气让人透不过气,奚黎亚再不能忍受,就把花全变成了玫瑰。

    奚黎亚任随信件堆放在餐桌上,直到它们漫进厅里。她不想整理,又没法不看就丢了。

    实在不能再回避,她泡上一壶茶,开始整理堆成山的信件。她逐一拆开信件,整理归类。

    邮戳来自世界各地。有长而热忱,满含真挚失落感的信件。也有空洞的祝愿和对父亲才华的泛泛赞誉。不少写信人说不知大普罗斯比罗还有个女儿。也有人亲切地记着她,描述着一个惹人爱怜的,奚黎亚并不记得自己曾是那样的小姑娘。几封信还讨人嫌地写了求婚。

    这几封个别的信件被奚黎亚揉成团,她把一个个揉瘪的信团放在张开的掌心,会神盯视,直到它们腾出火焰,只在手上留下灰烬,掸去便是空无。

    “我嫁过了。”她扭动右手上遮着一道奇特的旧疤痕的戒指,对空说。

    在信件和唁卡中夹着一只纯灰色的信封。

    奚黎亚把它从大堆信里抽出,用一只银信起挑开,就准备把它随其它的信一起丢进堆里。

    但是这信封却和别的信不同,它寄给父亲本人,邮戳日期却是在他过世后。信里的卡片既未对她丧父表示同情也没有一句慰问。

    没有问候。没有签名。手写的字横越纸面:

    挪子。

    只此而已。

    奚黎亚翻过卡片,背面空白。纸面甚至不曾被文具店的商号沾染。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

    她把灰色信纸上的这两字看了几遍。

    说不清沿脊骨爬上的感觉是兴奋还是恐惧。

    奚黎亚丢开剩下的信,拿着卡片出了房间,登上通着楼上客厅的旋梯。她从衣袋掏出一串钥匙,焦灼地开着三道独立的门锁,要进那浸染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的房间。

    “这是什么?”奚黎亚进了房里,举出卡片问。

    在窗边徘徊的人影转身。他身子被阳光照到的部位几乎全隐去。部分肩膀残缺着,头顶消失在被阳光捉到的一簇轻颤的微尘里。剩下的他是透明的,就像映上玻璃的影子。

    残留的郝客特.博文读过便笺,朗然大笑。

     

    *********************

    柔术师刺青

    伦敦 18859

    **********************

    大概每个月会有一次时间未必固定,常被客人们称作马戏团夜宴的午夜宴席。它们是社交与商务会议兼并的夜间消遣。

    芭棣娃夫人总会到场,薄吉思姐妹一个或一双是座上常客。白若斯先生只要日程许可必定前来,他旅行频繁,时间不能如他所愿那么灵活。

    A.H—先生极少露面。据泰拉称,他在场时他们的餐后会议似乎更见成效,虽然他也不过是对马戏团自身该如何管理偶有建议。

    这一晚,出席的只有女士。

    “我们的白若斯先生今晚哪去了?” 芭棣娃夫人见薄吉思姐妹俩自己来了,就问起来,因为他通常陪着她们。

    “他在德国呢。”荔妮和泰拉异口同声,让正为她们递上葡萄酒的常德士不禁大笑。

     “他在寻访一个钟表匠呢。”荔妮径自接道。“像是要为马戏团订做一件,他走前热情高涨呢。”

    这晚夜宴没有安排节目,既便是惯例的背景钢琴也不在,不过节目不请自来了。

    她自称天野月子,却没说这是名还是姓。

    她娇小,却也不过分。午夜黑的长发精巧地结成繁复的发辫盘在头上。她身上一件黑外套,她穿着是过大了,只是她行动举止间却把它披挂得像是件斗篷,形容十分风雅。

    马可把她留在门厅,自己去和常德士解释事情原委,她便耐心等在森然耸立的金象首的雕像下,这自然引得所有客人接连跑到厅里,看出了什么热闹。

    (*象頭神: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外形為斷去一邊象牙頭人身並長著四隻手臂,體色或紅或黃,坐騎是他的老友、一隻狡獪的老鼠。在各種雕繪中,他一般是盤坐着或是翹起其中一邊的膝蓋。)

    “你这个时间来此有何贵干?” 常德士很是不解,问道。更稀奇的事在莱菲耳府上也有发生,岂止是不请自来的娱乐,更何况钢琴师不能到场,也确偶尔打发替补过来。

     “我向来是个夜猫子。”天野月子只应道。她没细说究竟是怎样的机缘把她此时带到此地。不过在隐晦的神情下她的笑容却温和,有感染力。薄吉思姐妹央告常德士留下她。

    “我们就要入席了。”常德士一皱眉说。“不过你可以随我们去餐室,去…随你做什么吧。”

    天野月子一躬身,又有了笑容。

    众人逐一回了餐室。马可接过她的外套,一见衣衫下的情形,却踟蹰起来。

    她身上一束轻薄的长裙,若是别的场合,怕是会招至侧目,不过这一伙人不会轻易大惊小怪。那与其说是裙子,不如说是紧身衣裹束下的一缕纤美红绸。

    可是引得马可看去的还不是这身若有若无的衣裳,却是蛇一样盘在她肌肤上的刺青。

    初时难看出是什么,大片黑色斑痕盘过她的肩膀和颈部,前恰止在胸窝上,背后消失在紧身衣带下。难想象刺青会深及何处。

    距近便看出,涡转的刺青并非普通的黑色斑痕。那是由炼金和占星符号,星相和元素古符汇聚成的一道流淌的瀑布,一并以黑墨纹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汞。铅。锑。一弯新月伏在颈背。锁骨旁一个埃及T形十字章。另有更多的符号:斯堪的纳维亚如尼文字,中国文字。刺青无以计数,交汇流淌,合为一体,如一件典雅的稀世珠宝优雅地装饰着她。

    天野月子觉察到马可的目光,他虽没询问,她还是平静地说:“这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所是的一部分。”

    而后她带笑进了餐室,剩下马可独在厅里。此时午夜钟声恰鸣起,头道菜上桌了。

    她在门口褪下鞋子,赤脚走到钢琴旁,停在枝形吊灯和大烛台光线聚集的地方。

    初时她只松弛平静地站着。用餐的客人们便好奇地看她,而后他们即刻就知她是哪类节目了。

    天野月子是柔术师。

    通常,柔术师的身体或前弯或后弯,取决于各自脊椎的柔软度,他们的动作和表演也据此差别而定。而天野月子却是极罕见的前后柔软度相当的柔术师之一。

    她动作间有着训练有素的芭蕾舞者的优雅。这是在更令人观止的敏捷身手开始前,芭棣娃夫人就注意到的细节,并小声告诉了薄吉思姐妹。

    “您当芭蕾舞演员时也做得了这样的动作吗?”泰拉问她。其时天野月子一腿正越过头顶拉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

     “我要是能够,日程就更满了。”芭棣娃夫人一摇头说。

    天野月子是一位造诣极深的艺人。她穿插完美的招式,保持姿势,停顿恰好时长。身体虽扭曲到种种无法想象,不忍目睹的位置,平和的笑容却始终如一。

    她为数不多的观众看得忘了说话和吃饭。

    荔妮事后和姊妹谈起时说,她肯定是有音乐的,不过除了丝绸摩挲肌肤的窸窣声和炉火噼啪声外,全无一点声音。

     “这正是我所谈及的。”常德士说着一拳砸在桌上,顿时打破魔住的寂静。泰拉差点丢了闲在手里的叉子,在叉子掉进吃掉了半盘的苦艾酒炖牡蛎之前抓住它。天野月子不惊不扰,继续她优雅的动作,只是笑意浓了。

    “这个?”芭棣娃夫人问。

    “这个!”常德士指指天野月子,重复说。“这正是马戏团该有的味道。不寻常却依旧漂亮。具有挑动性又不失优雅。这是命运,她今晚到这儿来。我们非她不可了,凡是不及这个的我都不要。马可,为这位女士添个位子。”

    一个席位为天野月子安设好;她随众人在桌旁坐了,笑容却见困惑。

    随后的谈话与其说是直言聘请,不如说是巧言胁迫,也有几次跑了题,聊起芭蕾,时尚,和日本神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野月子从了劝说,接受了为一家尚不存在的马戏团的表演聘请。

     “这样就好。”常德士说。“柔术师的事就这么定了。这是个开始。”

    “不是要找很多人吗?”荔妮问。“整座帐篷的,像杂技帐篷那样?”

    “乱讲。”常德士说。“钻石无暇一颗足矣,胜过一袋子石头。我们给她搭个台子,放在庭院或哪里。”

    这事到此就妥当,甜品和餐后小酌中,谈的话题就只是马戏团了。

     

    *

    天野月子告辞时,给马可留下一张卡片,说明她的联络方式,她很快成了马戏团夜宴的座上常客。为使客人们不致在用餐时分神,常在餐前或餐后表演一段。

    她一直为常德士钟爱,成为为说明这家马戏团应是怎样而常被引用的标准。

     

    *************************

    奇钟问世

    慕尼黑,1885  

    ************************

    傅瑞珂.席森先生在他慕尼黑工作坊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名叫易生.白若斯的英国人。白若斯先生坦言,因仰慕席森先生制作的几件布谷鸟时钟,寻访他已有些时候,是本地一位店家给他指对了路。

    白若斯先生询问席森先生是否有意打造一件定制品。席森先生有稳定的定制件客源,他指着一架子由简至繁,依传统布谷鸟钟作了变化的钟表,这么对白若斯先生说了。

     “我不确认你是明白了,席森先生。”白若斯先生说。“这会是一件展品,一件珍品。你的钟固然不错,而我要的是真正脱颖而出,das Meisterwerk(杰作-德语)。酬金不在话下。”

    席森先生起了兴致,他询问了规格和具体要求。他只得了极少答复。尺寸上有些限制(依旧相当庞大),漆色限于黑,白及灰色系。除此之外,构架和装饰都随他意。艺术授权,白若斯先生说。“如梦”是他唯一特别用到的描述字眼。

    席森先生应承下,两人握手成交。白若斯先生说他会保持联络,几天后,他寄了信来,信中附了一笔超额酬金,一个大致数月后的完工日期,一个成品钟运抵伦敦的地址。

    几个月中席森先生大部分时间是在打造这座钟。不过尽管这笔酬金让工程周转绰绰有余,他还是做了一点其它的事。数周时间用于设计及构架。他僱了一个帮手做了一部分基本的木工活,但是亲自打理所有细节。席森先生热爱细节,也热爱挑战。他以白若斯先生用的那个特别字眼,如梦,权衡整体设计。

    做好的钟光彩夺目。猛一眼看去也就是座钟,一座相当庞大,有着白色表盘和银锤摆的黑色大钟。工艺精湛,自不必说,精雕细刻的木框,漆色无暇的表盘,可也就是座钟。

    但是那是在上弦之前。在钟嘀嗒走起,摆锤平稳均匀摆起前,随后,随后那钟便摇身一变。

    变化缓慢。初时,表盘颜色变了,由白变成灰色,接着有云朵从盘面飘过,飘到对面便散去。

    同时,小片的钟体仿佛拼图碎片般延展,收缩。钟像是在解体,绵缓而优雅。

    所有这些要用上几个小时。

    表盘渐成深灰,进而黑色,原是数字的位置换上眨动的星星。一直在有条不紊由内向外打开并延展的钟体,现在已全是淡的白与灰色。钟不再只是碎片,却有着各色的人物和摆设。雕得活灵活现的花朵和星体。真有纸页在翻动的小书本。银龙盘踞在现在已能看见的发条的一角。小公主在雕刻的塔楼里焦灼地徘徊,等候不在场的王子。秒针走动,便有茶壶把茶斟进杯里,热气渺渺从杯中飘起。包裹的礼物打了开。小猫追逐着小狗。整局象棋在对弈中。

    正中,在传统时钟布谷鸟栖居的位置,却是个耍杂耍儿的。他戴灰的面具,小丑打扮,耍着与小时数目对等的银光闪闪的小球。当钟鸣起,一只球便加进,直到午夜,他把十二只球耍得眼花潦乱。

    午夜过后,钟径自折起。表盘亮了,云彩回来。杂耍小球的数目逐个减少,最后杂耍的人亦不见。

    正午,它又回复为钟,不再是一场梦。

    货发出后几周,他收到白若斯先生的来信。白若斯先生表达了诚挚的谢意,并大加赞赏了钟的别具匠心。“极品。”他写道。随信另附一笔巨额酬款,倘若席森先生有意,足够他安稳退休了。他没有,还在他慕尼黑工作坊做他的钟。

    他不再想它,只偶尔冒出个念头,那座钟怎么样了,在哪里(他以为钟还在伦敦,却是错了),尤其是当手上的钟让他想起那个梦之钟的时候——在制作较为棘手的部件时他这么称呼它,不知它可会是一个能够兑现的梦。

    自那封信后,他便没了白若斯先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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