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流浪
街灯也凉了起来
街边行人渐远的脚步
不再拥抱影子
我开始打扫落在纸上的情绪
轻手轻脚的
生怕一些散乱的文字
抱着冰冷的咖啡睡着
就这样吧
趁着雨水还没赶过来
让月光把泪晾干
昨夜的风也告诉了我
他的秘密
谁在说:睡吧
在柴禾未烧尽的时候
让梦暖和一点
——《非左岸》
她的车子开得很慢,所以要跟上她并不难。到了十字路口时,她闯过红灯,而我的出租汽车司机呢,却没有敢跟着他那样做。但是,到香榭丽舍大街时,我们终于追上了她。在一条人行横道线的前面,我们两部车子并排地停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就像驾车人看待在交通阻塞时挤在一起所常做的那样。
她车子停在香榭丽舍大街尽头的几幢楼房的前面,在这里已经靠近桥了。她走上朱瑾路。这时,我便付了出租汽车费。
“祝您一切顺利吧,先生,”司机对我说。“要小心点儿……”
我自己也走上了朱瑾路,我觉得出租汽车司机一直在目送着我。也许他是在为我担心吧……
天黑下来了。朱瑾路道很窄,路两旁是盖起来的鳞次栉比的楼房,它们构成长长的、连成一体的门面,从路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安苒在我前面走着,我们相距有十米左右。她向右拐上了朱瑾正街,走进了一家便利店。
我想应该是接近她的时候了。但由于我很胆怯,所以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极为困难的。我讲起话来嘟嘟哝哝,颠三倒四,真怕她把我当成疯子。要是她立即把我认出来,那么我就可以让她先开口了。
这是一家拥挤的便利店,到处挤满了周末采购的人潮。她独自推着一个购物小车,艰难地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她抓住推车的手指关节已经开始泛白,几乎立刻想要掉头。看得出来她,还不太适应这样的拥挤,然而正这样热闹而亲切的场面,却使她不自觉地带着微笑,几乎是用感激的心情聆听这嘈杂的声音。
而心里的激动和喜悦几乎无法抑制。她站在一个琳琅满目的架子前,人群向她的方向走来,她试着踮起脚尖,去够那架子上的物品……似乎有点吃力……但她依然要拿下那物品……
“安……苒,你是安苒吗?”
她表现出非常惊奇的神色,甚至弄掉了她刚刚才拿到的物品。我们两人一般高,四目对视着,这使我更加惶恐不安。
“是我。不过你是谁呢?”
不,她没有立刻认出我来,她开始颤颤巍巍地四处打量我,我想她应该鼓起勇气来。
“张……漾,你是张漾……”她似乎是红了眼睛。
“没错……我张漾,好……好久不见……”
她努力地扭动着身躯朝我走来,大概是人太多的缘故吧,显得并不是那么的顺利。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说你再也没有了音讯。”说到这儿,安苒那水灵灵的眼睛里滑落出几滴泪。她把我抱在怀里,手指扣在一起,用着法国腔调念着这个名字,如同风吹树叶发出的飒飒声音,听起来很为悦耳。
“对不起……对于张漾这个身份……我不太熟悉……”我皱起双眉,试图挣开她。
“你……说什么……不熟悉……”
“我并不想打扰您,小姐。我只是想向你提几个问题。”
“那好,请吧……”她淡淡一笑,渐渐松开手,神情极其忧郁。
“关于我……这可是个悲剧……我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
“哦……不……我……”
“就是……那个……”
“那么我可以……向您……提几个……问题吗?”
“好的。请您务必跟我到我的家里去,我们到那里好好谈一谈吧……”
她从便利店里出来,拿着一个纸袋,纸袋里装满了物品,包括那长条面包……我一直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我们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先是通过一个能通车辆的大铁门,然后穿过一个周围都是建筑群的街心广场。我们乘上一部木制的电梯,它的门是双扉的,外面装着铁栅栏。电梯里面很狭小.然而我们的身材又高大,两人为着防止额头相撞,只好把低着的头扭向板壁。
她住在六层楼上一个有两间房的套间里。她在她的客厅里接待了我。而她坐在沙发上。
“请原惊……”她对我说。
此外,我们两人都得矮一个头,才能走过那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洞。我想他住在这里,额头常常要碰破的。
“您如果愿意的话,也这么着……坐下来”说着,她指给我一张小的、浅绿色、天鹅绒长沙发,它靠近窗户放着。
“请不要拘束……您坐下来会好受得多……即使是坐着,也会感到是关在一个过于狭小的笼子里似的……如果,如果……还是坐下来吧……”
我坐了下来。
她扭亮了放在柜上的一只罩着橙红色灯罩的台灯。灯光投在天花板上,显出了一个柔和的光点和一些暗影。
“这么说来,你不记得我了,包括你自己?”
“额,是的。”
“不过,你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墙上挂着一面镶在金质镜框里的大镜子,它就在我的旁边,我照了照自己的脸;一样吗?
“啊……我可能不像你说的那么……”
一阵沉默。我们各自靠在房间的一侧躺着,活像两个奄奄一息的大烟鬼。
“我刚刚参加了一次聚会活动,”她对我说。“很可惜,你没有能来参加……要不然,你定会想起很多的事的……”
“哦,是这样吗?”
他坐在床沿上,弯着背,双手交叉着。
“还有……安苒……,”我随口说。
“请听我说,”她对我说,“我不能再谈这一切了……这使我太痛苦了……干脆,我给你看看照片好了……照片的背面写着名字和日期……您自己去搞清楚吧……”
“没想到你这样费心,真是太谢谢了。”
她对我莞尔一笑。“我有一大堆照片……我把名字和日期写在背面,因为人们什么都会忘记的……”
她站起来,弯着腰走进隔壁房间。
我听见她打开抽屉。接着,他手里捧着一只红色大盒子回来,然后背靠着桌沿坐在地上。
“请坐到我身边来。这样,看起照片来会更方便些。”
我坐过去了。盒盖子上,刻着一个糖果商的名字。他打开盒子,里头全是照片。
她把照片一张一张地递给我,同时告诉我她在照片的背面所读到的名字和日期,这些人的名字时而象打击饶钹的声音一样洪亮。时而变得如哀似怨、几乎哽咽无声,从而使他的本来是冗长单调的叙述,显得特别的铿锵。有时,她会向我要回一张照片,又重新看看背面的名字和日期。这是一些宴会上的照片。
“这是我的哥哥……”
她把照片越来越快地递给我,自己甚至连看也不看了。看样子,她急于要结束这件事。突然,我的目光停落在一张纸比别的厚些、背面却什么也没有写的照片上。
“张漾,怎么啦?”她问我,“张漾,什么事使你这样惊讶?”
这张照片的前景,是一高高大大人,他挺直身子、微笑地坐在一张扶手椅子里。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长头发、两眼明亮的年轻女子。在他们的周围,还有一群群的人,但他们大多数都是背对着镜头的。靠左边,是个穿着一套浅色方格细呢西服的男子,他个子高大,头发乌黑,蓄着尖细的小胡子。他的左手搭在那个女子的肩上,右手则没有照上,而我确信他就是我。
我向她那里靠了靠。
“请告诉我,这些人是谁?”我问她。
她拿起照片,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这人吗,他是……”
安苒给我指了指那个坐在扶手椅子里的老人。“他在林荫路……直到……”
安苒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好象我立刻就该明白她的下文似的。
“她吗?她是他的外孙女……大家都叫她安……她曾和她的父母一起居住法国……”
“那你认识她吗?”
“不是很熟悉。不熟悉。她在法国住了很久。”
“那么他呢?”我指着照片上的我问,声音都失真了。
“他吗?”安苒皱起眉头。“他……是她的男朋友。不过现在再也不是了……”
“真的吗?”
“嗯……”安苒默默地留泪,“傻瓜,那不就是我们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你不觉得他很像我吗?”我又拿起了相片。
安苒看了我一眼。“他像你?不像。为什么问这个?”她极力否认着。
“不为什么……”
安苒递给我另一张照片。
“喏……无巧不成书……一个穿着白色连衫裙的小女孩,长着长长的黑发……”
突然,她站了起来。“我们不看了怎么样?我已经晕头……”她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
“我先去换换衣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吧……”
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照片散在我的身旁。我把它们整齐地放回那只红色的大盒子里,仅留下两张放在床上:一张是我同安苒拍的,一张是幼时的安苒。
我站起来走向窗口。外面黑茫茫的一片夜色。我们的窗子面对着另一个四周都是楼房的街心广场。远处是一条河,左边是安和桥。桥上车水马龙,行人车辆往来不绝。我瞧着这些建筑物的门面,看到所有的窗子都象我身前的这扇窗子一样,透出明亮的灯光。就在这些迷宫般的房屋、楼梯和电梯中,就在这几百个象蜂房似的房间里,我发现一个男人,他可能是……
我把前额紧贴在玻璃窗上。下面,黄色的灯光照射着这幢楼房底层的各个入口处,彻夜不灭。
“餐厅就在附近,”她对我说。
我从床上拿起我刚才放在那里的两张照片。
“额,对了,安苒……”我对他说,“您能不能把这两张照片借给我?”
“我把它们送给您好了。”
她对我指了指那只红盒子。
“我把这些照片全部送给您。”
“但是……我……”
“拿着吧。”安苒把盒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她的口吻像是命令式的,我只得照办了。当我们一起离开套间的时候,我的腋下已经夹着一个大盒子了。
到了楼下,我们沿着香榭丽舍街的东面走着。我们又顺着一道石头台阶走下去,到了河边,那里有一幢砖砌的建筑物。大门上方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左岸”。大厅里,天花板很低,桌上铺着白色的纸台布,座位是些柳条椅。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那河以及安和桥上的灯火。我们在大厅的深处坐下。此时此地的顾客,唯我们两人而已。
安苒往口袋里模了摸,然后把一串钥匙放在了桌子的中央。
“这……你,这是干嘛?”我问她。
“像往常一样。”
“这里的钥匙拿好,它本来就属于你”她指着我说。
服务生很快给我们端来两杯卡布奇诺,在我们的只有小酒杯那么大的玻璃杯里加上了几块方糖。
“你习惯这里的卡布奇诺吗?”她问我。
“嗯,还行,我是比较喜欢甜食。”
我把那只红盒子放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那“你真的不想保存这些纪念品,照片了吗?”我问她。
“不保存了。它们现在归你了。我把它们转给你保管了。”
我们默默地喝着,一条驳船在水面上滑行,它离我们如此之近,以致我可以优哉游哉地从窗口看清船上的人,他们也正在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呢。
“要不要再来点方糖?”
“不用啦。太多了会腻的”
“我想她在法国的生活一定是流高颠沛的……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张漾,我可怜的朋友……没有人可以给你谈……”
又有一条驳船驶过水面,它是黑色的,走得很慢,好象被人抛弃了似的。
“我总是吃一只橘子作为餐后水果,”她对我说,“您呢?”
“我也一样。”
我们吃了橘子,她耸耸肩膀,“不过您为什么对过去这样感兴趣呢?忘了过去不愉快的种种,不好吗?”安苒对我亲切地笑着。
“需要再来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不了,谢谢。”
“我也不要了。”
安苒想付钱,但被我抢了先。我们走出“左岸”,她挽着我的胳膊,顺着码头的台阶拾级而上。起雾了,人们的肺腑里充满了柔和而清凉的雾气,觉得特别的爽快,就好象飘浮在空气中一般。在码头的人行道上,我几乎连几米以外的建筑群也看不清了。
我就像领着一个盲人一样,把她一直领到街心公园广场上。广场周围房屋楼下有着台阶的那些入口处,一个个都亮着黄色的灯光。安苒捏了握我的手。“你还是要尽可能找到他们,”对我说,“既然您这样想要……”
我目送着安苒走进了楼房里明亮的大厅。她停住脚步,朝我招了招手。我就像一个孩子吃完生日点心回来时那样,腋下挟着一只红色的大盒子,木然站在那里。
我敢断定,她当时还冲着我说了些什么,但是大雾把她的声音给闷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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