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了福利院。母亲在家的时候,除了叫我,我很少主动去说话。她说今天外面来了什么人。我告诉她,来的人你不认识。她说要我拿件衣服,我在箱子里倒腾了几次都不成功,最后扔出一件来说,是不是这件?母亲最后一次摸了摸衣服,说是的是的。她说,饭吃了么。我常会大声说,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别管我吃不吃了。说完就跑到楼上,在桌子上忙自己的事了。
下楼路过母亲房间,探望一下,总见母亲垂着头,像思想者。思想者母亲认识的字可能不到十个。很多很多年前,问母亲认识的是哪几个字?她说认得自己的名字和你阿爹的名字。我说谁教你的?她说认认,认认,就这么认识了。剩下另外三四个字,问母亲怎么认识的?已无从可考。
不过,母亲口齿清爽,记忆极好,说起往事历历在目,给老邻居打起电话来停不下来,谈得大都是我听不懂的佛门与人间关联之事,电话中给对方派这派那,犹如在指挥千军万马。可是她的眼睛极度不好使,血压偏高,一走路就气喘不停。大多数时间只有在床上运筹帷幄。于是,母亲的房门是不能关的,这让她能听到门外所有的声音,不仅是人之间的对话,家人所有的声响,母亲都能精准把握,以致能判断出司令的脚步声往哪里移动。有几次母亲说一声,出去!已经卧倒在外间的司令,迅速爬起,悄然离开。
我的听觉与司令的耳朵落差是一百倍,于是在室外按了警铃接到母亲的床上,一如校园鈴声,百步内都能听到。突然而至的铃声,神经总让我一阵紧张。有几次我不在,铃声惊得隔壁武警几次翻墙来询问。由于多次惊扰隔壁,我也努力同隔壁搞好关系。当兵的纪律严,我就网开一面,允许他们饭后乘黄昏之际,翻墙来我家院子的阴暗角落打手机,或约女朋友。隔壁的部队长我熟悉,或许长官们也睁一只闭一只眼,我甚至泡上几杯好茶招待翻墙而来的兵士,长官也没关照过我切断与他们的联系。母亲如听到与武警的事,总会说,要对他们好,他们救过我。
武警救母亲的故事是万峰路1号在山上落户不久的一天,母亲行动尚好,出门唤司令时,门被一阵风刮闭。此时开着的煤炉正在烧菜。紧急中母亲跑到隔壁武警门口求助。两名武警翻墙入内,关闭火源。
前年我叫了在家空着的亲戚表妹来服侍行走不便的母亲。表妹一来,空荡荡的家里有了些生气。但母亲的眼睛在迅速退化,却硬是不肯去医院,直到一位朋友出现后说,如果眼睛有残,可以申请补助。母亲一听,觉得这可以有。我以为凡看上去好的眼睛都能医治。医生说眼睛的底板坏了。我一脸痛苦状,说能修复么?医生看着我,见我似乎有点眼肿的单眼皮,说除非把我的底板换给母亲。这一建议让我惶恐之极。
一天,朋友说起得了遗忘症的父亲,现住在一家福利院很好。一听如此我也想请母亲去那里。母亲态度非常绝决,说一不想去受苦,二不想被人欺负。几天后,我编起故事,说福利院的老人都能活一百多岁。母亲眼睛亮了许多。
于是,母亲去了福利院。
现在,母亲的房门一直开着,母亲的那张床如同万峰路1号,空旷而寂静。已经许多天没听到铃声,脑子一停,有一阵惶惶不可终日之感。想到从福利院出来的老人,大都可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去另一方向。突然觉得母亲一去福利院会不会不复返家?
万峰路1号没有声音,似乎万籁俱寂。早上起来,穿上衣服,系好鞋带走到楼下,才发现没穿外裤。我去楼下找东西,刚走到楼下就忘了,于是又回到出发点,想想找什么来着。子君下班回来说,如果你心神不宁,就把妈接回家。
我曾《母亲是一堵墙》的随笔中写过,只要母亲挡着,好像自己不会老似的,有这堵墙,死神就进不了,死亡是很遥远的事。一旦这堵墙被倒了,立刻会面临险情了,就会觉得死亡是如此之近。
现在,母亲这堵墙不再围在万峰路1号,虽说福利院不远,但也在几公里之外。现在,当风刮过天空,听不到母亲说,风介大,开车当心眼。当雨落下屋檐,也听不到母亲说,天又落雨了,统湿渍渍,衣服收进了否。当阳光照进窗户,再听不到母亲说,外面天介好,让我晒太阳菩萨去。
好像是铃声响起。记得我说,阿姆,侬眼睛蛮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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