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教室门口的松柏四季长青,有一年冬季它被积雪压垮,身体倒伏在地,我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它,一如以往在上课途中望向窗外,只是那时候我要结业了,告别母校。突如其来的悲哀使我想起了那个本该从三年级开始陪伴我三年的语文老师,并没有在第三年出现。以后也不会出现了。
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落幕的感觉,舞台剧上演到一半戛然而止,红色的巨大幕布从左右两边缓缓向中间拉近。在这之前,我所知道的悲伤是少年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有关懵懂的惆怅,有关作业的烦恼,有关失去的惋惜……在这之后,我蓦然目睹了一种关于死的形状,内心时不时隐隐作痛,悲伤形成内核,从情绪发展成情感。
我依然如期升往初中,初一那年,我的叔叔死于癌症。
我并不曾亲眼目睹,在他病重时,一众亲友赶到医院看望他,已经不算作是关心和祝福了,只是看他一眼。他们更像是披着白衣赶赴一场仪式,将死之人已被判定必须死亡,当事人极度留恋生的世界,但这对生的渴望,并没有带来奇迹。
我听我父亲讲,这个中年人极其不愿死,然而还是在一众亲友的面前死去。
我根据描述好像不得不身临其境,他躺在病床上,惨白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遍布一种朽木的颓唐气息,无法撕扯肌肉作出过多面部表情,脸色分不清是惨白还是蜡黄,总之氧气瓶罩着他的鼻子和嘴。皱纹压垮眼帘,他的眼睛半睁,澄澈的如一泓清泉,像是孩子的一样,里面倒映的却是悲悯,冷漠,遗憾,快乐,安详,还有一汪不见底深邃的宁静。
突然间,他向半空中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身体猛然颤抖,神情狰狞,眼泪骤然夺眶而出,像干涸的瀑布突然泻出一股洪流,本就悲伤的脸上,涌出更大的悲伤。他涕泗横流,张口嘶哑的说着什么,然后整个人便沉寂。
我依然准备中考。作业繁多,教室气氛压抑,在八盏白织灯下,我真切体会到每个人紧张脆弱的心灵如簇拥在白色灯管的飞虫一般,有一种壮烈的悲戚,也有一种始终不敢松出一口气的小心翼翼。
枫叶的信笺铺满草地,一整个秋天过去。我在大学的图书馆读萧红的《小城三月》,里面的王寡妇会在阴雨天嚎啕大哭,因为儿子就在那时候意外死去,她间断性发疯,更多的是对待生活的平静。
死去的人何其多,逝去的人更数不胜数。那些在每个人生命中出现的过客,无一例外消失无踪。而对于某人来说,逝去的又何止人而已,还有物,还有一种存在于立体空间的情感寄托。
我很久没回故乡了,那个宁静的小山村已经荒凉破败。离开人烟的好处是青山愈发青翠,河岸水草茂盛,可失去人情味的村庄总透露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跋扈的野草丛生,遮掩道路,林深处便更是荒草萋萋,没有鸡鸣,没有成群的炊烟,更没有扛着锄头或是挑着扁担的农夫了。我们都成了生人,那些本来朝夕相处而应耳熟能详的建筑和风景消散于历史,退居于牵挂者的记忆中,虽然在一片记忆的海中招摇万种风姿,但现实中,已经不复存在了。
唯有几个人与村庄共生,他们从未离去,而今垂垂老矣,只等着入土为安,同与青山绿水呼吸。事实上,他们做到了,我不曾瞻仰他们的坟,尽管如此。
我读过一篇故事,有个叫阿香的妖怪,他们的族群以废墟为食,家住在阴暗角落和地底世界。她和一个人类女孩成为朋友,陪伴她童年玩耍,陪伴她从小学升到初中,然后目送她出城上高中,出城读大学,他们从刚开始的亲密无间到渐渐淡去音讯。女孩长大,上学,谈恋爱,工作,老去。而故乡的建筑也慢慢陈旧,人家搬离。阿香始终一副年轻模样,故乡要被划作城区改造。女孩想起并回到故乡找她时。在一片废墟中,女孩继续劝说你不要再吃砖头了,她笑盈盈的说我们妖怪最近也开始讲究卫生,多吃花草了。她要去抱她,告诉她要走,不会再回来了,她说我也要搬去欧洲了,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是男孩,只是妖怪难养,爷爷才给我取名阿香,才给我扎小辫子的。
然后人类女孩的一生大概就如此了,阿香或许会迁徙到哪个地方,忘记这个唯一的朋友或者恋人。最后结尾就是题目,繁华总是陌生的,废墟却往往熟悉。其实经历的过往皆是废墟,我们都是从废墟中走来。繁华总是会落幕,我依然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下午,我的叔叔坐在椅子上看着躺在竹床上的我,他静静地看着,面带微笑。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转过头去,他过来亲昵的摸我的头,告诉我很多事情,说你要学会胆子大些,说这个夏天还不算太热,说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但你以后会一直忘不了我……他懂一些算命,一语成谶,不过却是以一个死亡的意象让我铭记。我第一次知道死亡的意象可以如此年轻,如此鲜明。
他那时候看着我的样子定格在时空中,就像是所有终将逝去的事物一瞬间留下的永恒。我会在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悠悠想起,会在一个快乐到达顶点的瞬间在恍惚中瞥见,他并不是要给我带来恐惧,只是我常常悲天悯人。佛说,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如今缅怀过去就像一位垂死者将铜镜上一生犯下的错误仔仔细细擦拭,怅然若失而又顺其自然。
我始终觉得逝去是常态,所有的拥有都是暂时的租借,快乐流泛于一时和表面,悲伤始终作为内核。正如同日本文学觉得悲情的美才是美的极致一样,生活的常态是见惯各种后的平庸,以及快乐过后的烦恼,毕竟曲终过后是人散,乐极过后则生悲,繁华终将落幕。
可是即使繁华终将落幕,每个人终将在别人眼中若无其事的死亡,但属于一个人辉煌灿烂的过去并不会消失,因为他也会在一个瞬间在时空中定格,在一瞬间成为永恒。正因为这光辉灿烂的某刻,繁华才弥足珍贵,落幕时才让人无法释怀。因为繁华太过璀璨,人们无法接受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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