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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老祖宗

最后的老祖宗

作者: 日落孤城 | 来源:发表于2024-02-01 22:30 被阅读0次

    川渝两地的乡间地名是很有特色的。这些地名看似随意,土里土气,却是集地利、人和于一体的。其命名方式大多以地形地貌为基础,平坦开阔的地方叫坝,略高的坡叫岗,条形谷地叫沟,环形山脚叫湾,有河塘湖泊处叫堰……再结合居民宗姓,形成了如王家坝,袁家岗,李家堰等极具川渝特色的乡间地名。在川渝丘陵地带,一个个以地形和宗姓为基础的自然村星罗棋布。

    我的出身地叫张家湾,从川渝百姓的起名特色,应该不难猜出,那是一处环形山脚地。张家湾三面环山,村民们的房屋沿着环形山脚展开。中心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土质肥沃,居民划块耕种。村西口有条河,不大,一年四季蜿蜒流淌。然,此地虽名张家湾,却找不出一户张姓人家,村民皆属陈姓宗族,这曾一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按命名规则来说,这里无疑应该属于张姓宗族,可他们去哪儿了呢?难不成,是我陈家先祖巧取豪夺,霸占了人家的地盘却连地名都懒得改?又或是因为战争、疾病导致张姓宗族搬离了此地?都说落叶归根,这种被迫迁离之人大多会有思乡情结,可据我所知多年来从未有过张姓宗族之人回来寻根。

    不管是哪种可能,那一定都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以至于我向村里的老者询问时,没有一个能讲清原由的。我陈家先祖也就心安理得地在此繁衍生息了。

    以宗姓聚居而形成的自然村落还有一大特色,那便是村里之人大多有或疏或近的血缘关系。农业社会里,一个老祖宗开枝散叶,生下一堆儿女,儿女长大成家后又就近建房安居,既方便照顾族亲,又能受家族庇佑,如此,宗姓规模不断发展壮大。如果你到乡间走一遭,便能发现村民们相互间的称谓都是极具血缘性的,幺爸、二老爷、大祖祖、三姑婆……这样的称谓随处都能听到。这种情况下,辈份伦理关系自然而然地成了除村委会外,能在乡村治理、调和居民矛盾等诸多事宜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依托。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兄弟姐妹,叔伯子侄有了矛盾,结束一天的劳作后,由族中长辈召集,点一盏油灯,大家聚在一个屋子里把事情说开,矛盾也就化解了。第二天在村里见了面,依然是三哥,二弟,大伯,小叔地叫得亲热。

    对于这种辈份关系,小时候的我是很不理解的。因为很多看似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却得叫他爷、爸。最令我尴尬的是,在诸多同龄玩伴中,我辈份最低。玩耍时,大人们不允许我直呼他们的名字,得叫幺爸、小孃甚至小老爷。玩游戏有了冲突,我还得懂尊卑,让着他们。你知道称一个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小屁孩儿为小老爷有多尴尬吗?反正,我难以启齿。也因为这样,儿时的我故作腼腆,见了谁都不叫。父母说我嘴不甜,亲朋们甚至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小哑巴。

    最要命的是在学校里,那些辈份高的小长辈总给我的同学,老师们讲,说我得管他们叫爷,叫爸,因此在校期间我大多会选择避开他们。这种状况,直到我考上师范后才得以缓解,一方面自己年龄大了,对辈份有了了解,加之脸皮也厚了,叫声“小老爷”也不觉得丢人;另一方面,自己也算个读书人,按辈份称呼会让大家觉读书人明事理,讲礼节;再者,同龄人大多长大了,他们也觉得让我叫“爸”,叫“爷”有些不合适,所以除了年龄较大的,我们同龄人之间多直呼其名。

    陈姓宗族,按辈份由高到低分别是宗,兴,祥,邦,云,家……,据说辈份是由编祖谱之人确定的,“宗”字以上,“家”字以下,还有很多,但我并不了解。老一辈起名会严格按辈份,姓名多为三个字,中间一个字必须以辈份来确定,这也就导致大多数陈家人的姓名只相差一个字,重名很多。我虽难以区分,却能根据他们姓名中间的一个字来确定作何称谓。我是“云”字辈儿,小时候,我的下一辈都还没有出生,自然就是最低辈儿。我得管“邦”字辈儿为爸,“祥”字辈为爷,“兴”字辈为曾祖,“宗”字辈就高攀不起了,只得称“老祖”。想想吧,站在我的角度,在村里走上一遭,会是什么感觉。

    可惜这种命名传统到我们这一辈儿便消亡了,兴许是三个字的听多了,又或是受新观念的影响,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只取了单名,而省掉了中间能体现辈份关系的那个字。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因为别人再难从名字中判断出我是什么辈儿的。这也使我在成年后的婚配中占了便宜,不知不觉升了辈儿。妻子姓王,但她的奶奶却是陈姓,而且是我陈姓家族中辈份儿很高的“宗”字辈儿,按理说我得叫老祖,但随妻子,我只需叫“奶”,所以妻子曾玩笑说,我娶她算是高攀。

    我很想知道这样年长者称年幼者为爷,为爸的辈份关系是怎么形成的,曾问过爷爷。他说,在多子化的社会中,一个家庭往往有多个兄弟姐妹,长房之人先婚先子,先子者就会抬高二房,三房的辈份,待二房三房有了孩子,长房可能又有了孙子。长房的老辈去逝了,而幺房的长辈却还年轻。如此,在宗族发展过程中,长房的辈份便出现了阶梯式下降。听了这话,我却莫名的多出一份自豪感来,毕竟我可是长房长孙啦。

    事实上,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已经实行土地包产到户了,各家各户自行负责生产生活,从经济上脱离宗族体系独立出来了。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也就导致了传统的家族体系名存实亡。尽管村民们见面依然是姑伯大嫂叫得亲热,但谁也不在别人家锅里吃饭,大家也就各顾各家,各找各妈。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张家湾的春景异常清新明丽。阳春时节,地里满是绿油油的庄稼,田埂边野草泛青,其间绽放着各色小花。春潮涨起,村西口的小河关得满满荡荡,水面在春风中漾起阵阵涟漪。

    天气回暖,阳光明媚,小儿垂钓正当时。弯竹竿,细鱼线,鹅毛漂,鱼虽未上,篓已下水。三两小儿斜坐草丛,嬉戏打闹。抬眼望去,对岸走来一老者,身材伟岸,头戴棉帽,一袭青衫,肩背竹篓。不好!老祖来了,我们一群小儿立刻停止了嬉闹。

    老人走到岸边,放下背篓,看了看我们,问道:“有上鱼吗?”我们尴尬一笑,纷纷表示没有,便不敢再说什么了。要知道,这可是张家湾至高的存在,村里唯一的“宗”字辈儿,他的孙子我都得称“爷”。他从背篓里拿出一条青布长围裙系上,又笼上一副花布袖套,前后左右拍了拍,捋了捋,然后拿出小凳子坐下,慢悠悠地整理钓具。在此间隙,我偷偷地打量着他,脸部瘦削,颧骨很高,嘴上蓄着灰白的山羊胡须,看起来像我爷爷一般慈祥,却并没有父辈们描述的那般凶神。

    要知道,在父辈们嘴里,张家湾是没人敢冒犯他的。老祖虽年事已高,但善于“排兵布阵”,红白喜事,他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当然,也没人敢不听从他的安排,因此不管哪家有大事,都得邀请老祖坐阵。有一年,某家办白事,一小伙儿因不听从他的安排,做事拖沓,他硬是用铁烟杆砸破了人家的头。说是小伙儿,却也是我爷爷辈儿的。事后,村里多话的妇女们说老祖做得太过了,毕竟虽是老祖,却未有血缘关系,怎么能随意打人家的孩子呢?可那小伙的父母也是老实人,碍于老祖的声望,只得忍气吞声。这事儿在村里传开了,我们这帮小孩子都很怕他,见面都得躲着,免得因礼数不到而受到训斥。

    今天老祖就坐在对面,与我们一同垂钓。我们进退两难,既不敢走,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只是静静地盯着鹅毛浮漂。老祖的渔具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精致的,最鲜亮的,那鱼竿光滑笔直,拉伸来约三四米,鱼钩亮闪闪的,最令人眼羡的那颗浮漂,红黄相间,抛进水里就直直的立着,非常醒目。我想,要是能有一套老祖那样的渔具,一定能钓很多鱼。可是老祖似乎并不急着钓鱼,他将鱼竿插在岸边,然后从背篓里拿出那条银色的铁烟杆,点了烟吧嗒起来。这烟杆闪着寒光,应该就是砸破小伙头的那根吧,我们更不敢说什么了。

    有了老祖坐阵,河边顿时安静了,只听得林间鸟雀鸣叫和水里青蛙吟唱。这是我第一次与老祖近距离接触,但关于老祖的事情村妇们还讲过很多,她们说老祖太封建,谁家的事都要管一管,说他脾气太倔,凡事不讲商量。

    张家湾地处偏僻,居民生活水平普遍很低。多年来,人们只是种植粮食,以玉米、小麦、稻子为主,兼种少量花生、大豆等。随着土地分产到户,人们的眼界也开阔起来,为响应国家发展农业生产,搞活农村经济的号召,村长带领村民们引进了西瓜这一经济作物。农村人没见过世面,处处怕吃亏,村长、支书带头种,村民们看到能挣钱,也就跟着种了起来。两三年的时间,张家湾的西瓜产业,就享誉县里,甚至有成都、重庆的商贩前来购瓜。

    对于种瓜这事儿,老祖很是不屑,他认为那么好的土地不种粮食,种些填不饱肚子,还费时费力的西瓜,简直就是败家,所以他坚决不允许家人种西瓜。家人偷种了几株瓜苗,收回几个大西瓜,全家吃得乐呵呵,他却怎么也不肯尝一口。

    一年夏天,雨水奇多,在天、人、车的共同作用下,路面被搅成了浆糊,又黏又滑。眼见成熟的西瓜就要烂地里了,瓜农们不得不老少齐动员,挑的挑,背的背,抱的抱……将西瓜运到街上。泥泞的土路上,尽是络绎不绝的运瓜人。瓜贩们还故意压价,一斤瓜,一毛钱,忙碌一天,运几千斤,也就几百块钱。老祖却乐了,他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要致富,先修路,村长打算扩宽唯一的通村公路,一棵腰粗的大柏树挡了道。村长叫人砍掉,再做补偿,可村民们拿着斧子就是不敢动手。一打听,才知道这树是老祖家的。一村之长,硬着头皮上门协商却被他用耙子打了出来,边打边叫嚣道:“谁敢砍我家的树,我就砍他的手脚!”可路总得修呀,村长只好让路在树边拐了个弯儿。

    事后,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年后辈,跟人闲聊时说:“这老头该不是属牛的吧!这么犟!”这话,传到他耳里,他硬是闯上门去,当着人家妻儿老小的面,把那中年人一顿训斥。但也有不怕事的,他们暗地里给老祖起了个绰号,叫他陈咬钉,说千万别惹上这老头,他连铁钉都能咬断。

    我想:村妇们的话,也不能全信,因为我就曾见过老祖吃西瓜,也见过他背着双手,叼着烟杆儿乐呵呵地走在那条用石子铺成的大路上,显然他很是满意。

    老祖虽是老祖,但毕竟不是至亲,我们能见他的时候并不多,而且随着年事愈高,老祖似乎很少出门了,更难见到他到河边钓鱼了,但每次见到的总是一顶棉帽,一袭青布长衫,一个精神矍铄的高个老头儿。我倒是觉得老祖干净,整洁,超过村里大多数人。

    我并不知道老祖是什么时候离逝的,只是听村妇们说,老祖的葬礼很风光,全村悉数到场,连镇子上的其他陈姓宗族之人也多有到场。

    送走了老祖,张家湾的最高辈份便是“兴”字辈儿了,而“兴”字辈儿的人很多,大多正值壮年,亦没人能有老祖当年的威望,所以张家湾的村民们愈是各顾各家了。

    时至今日,我也已年近半百,跟我一样的同龄人大多离村,散布各地。我们不再守着祖地建房了,纷纷进了城。张家湾没落了,只剩下一间间破败的老屋掩映在野草密林中。

    闲时,带着独子回乡,见了村民们,跟他说这个叫“祖祖”,那个叫“三爷”、“二爸”,他一脸困惑,心想哪来那么多亲戚,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家”字辈儿的。

    也许未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可以不用那么复杂了,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家,那些曾经有过的亲切的称谓终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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