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

作者: 泥瓦刀 | 来源:发表于2020-05-30 12:12 被阅读0次

    进入腊月,白天的日子一下子被缩短了,黑夜就被拉得很长。堂屋里的座钟敲了四下,宋有福就起床了。大棚里的莴笋,红萝卜已经收获了,他要去五里外的河池镇赶早市。

    他简单地热了一下昨晚的剩菜剩饭,算是早餐了。堂屋中间停放着一辆轻便三轮车,车上是准备好的莴笋和红萝卜,还有一个他从青岛带回来的马扎。他取下充电的插头,收好,打开门,一股寒夜里的风顿时窜了进来,钻入宋有福的脖子里,像凉水灌进去一样。

    河池镇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著名的河池中学就傲然地屹立在这里,河池中学是原固县最好的高中,省级重点,每年都要考走一大批学子,其中不泛重点大学,这里的房租比县城还贵,妈妈们都在陪读,这里的餐饮业也很兴旺,卖小吃的紧挨着河池中学这块黄金宝地,河池镇的早市比过去更兴盛,吸引着周边四方八邻的乡亲们。

    宋有福驾驶着电动三轮车,来到镇上时,夜色才刚刚褪去,东方亮出了鱼肚白,他找到老地方,这里是他经常盘踞之地,他把菜码得整整齐齐的,之后他就坐在马扎上等买主上门了。这时,已经陆陆续续有挑担子的,有开面包车的,骑三轮车的,前来赶早市,河池镇的清晨一下子热闹起来,仿佛隆冬季节的霜冻也在这顷刻间被彻底融化了。

    天大亮以后,这条早市的街道人头开始涌动,一双双脚在街市上川流不息。宋有福坐在马扎等候买主。眼见着邻摊都已经开秤了,他一直没有动静。邻摊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妈,头上扎着围巾,只露出一张脸,她的菠菜卖得很快,一会儿她的篮子就见底了,她把脸侧过来,问宋有福:“河池镇的人能吃,所有的菜都能卖完。大哥,你岁数也不小了吧?”

    宋有福点了一支烟,朝冻僵的手哈了一口气,答道:“刚刚七十整!”

    “哎哟,你看看,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大妈满脸堆着笑,“你家老伴没跟过来?”

    “她去年腊月过世了,她不在了。”他也回敬了一个微笑。这时,他感觉有人朝他的摊位走过来,他还想与她聊一聊,却见老大妈收拾摊位,对他说“走啦”便挑担子离开了,立时便空出一块地,宋有福有些遗憾。想想也是,这年头谁有时间,有闲心听别人的故事呢?

    “老头,你这莴笋和红萝卜怎么卖?”宋有福坐在摊位前,就听到头顶上有人在问话,他两眼朝上瞥去,摊位前站着一男一女,他们穿得毕挺,面色白净,模样像极了机关上的工作人员,说话的是那个男的,脸上盛气凌人的表情居高临下,呈现一种威压,刺得宋有福自惭形秽。

    宋有福说了价格。

    “好!”男子把手伸过来,拿过莴笋看看,又翻翻红萝卜,嗯了一声点点头,似乎对宋有福的菜的品质给予了肯定,正要定夺,却被旁边的那女人一把按住了手,男子把手缩回来,不再言语,往后退了一步,女人立刻凸显在摊前,女人说了另一个价格,手掌翻过来,往下一压,“我全部要了。”

    宋有福估算了一下,比开零秤少挣五六块钱,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就全部称给了他们。本以为他们会尽快走人,哪知那个男子停下来问:“大爷,你是河池哪个村的?”

    宋有福对他们没好感,也不看他们,淡淡地回答:“乔庄的。”

    “乔庄的?”男子若有所思,“梁道人在家吗?”

    宋有福燃了一支烟,开始拾掇摊位,整理三轮车,手中的活一刻不停地答道:“只有家里老人登了仙过了世,才去找他。他在家里,这两天没有出门。”

    男子又追问:“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宋有福扔下一句,就骑车走了。男子在后面喂喂了几声,显然他的话还没有问完。

    他骑到一叉路口,哪知那男子竟追了过来,在前面截住了他,“你们村平时死了人,怎么联系的?”

    宋有福心里腻味极了,像咽下了一只臭虫,“我老伴的法事也是梁道人做的。怎么联系?上门去请呗,人家是先生,也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便不再理他,骑上就走,男子这一次没有追上来。离开早市,转过弯,一条大路就直通乔庄了。他骑得不快,悠悠地慢行。一个熟悉的身影与面孔在他的眼前一闪,好像是本村的黄勇,老婆去世时,他参加过抬重。三轮车略微顿了顿,他朝后面望去,眯眼细看,正是黄勇。他正要开口问一下,黄勇先说话了:“宋大爷,带我一个!”

    黄勇手里推着一个大皮箱,一阵猛跑,到了三轮车前,也不管同不同意,把箱子往车内一搁,人就爬了上来。宋有福记得黄勇好像在武汉打工,才腊月初就回来了?黄勇递给一支黄鹤楼,宋有福提醒他坐好。

    宋有福问:“这么早就回家了?今天武汉还可以吧?”

    黄勇说:“也不行了,装修市场的黄金时期过去了,不像那几年了。宋常林几时回家过年哉?”

    宋常林是他的儿子,宋常林是乔庄的名人,以当年考入广东省中山大学而闻名遐迩。提起儿子,宋有福又有了许多话压在嗓子眼,黄勇似乎是较好的倾诉对象,“常林今年不回来了!”

    黄勇听了很是惊异,他打了个呵欠,有些疲惫,话语中显出倦怠,“他不回来,他妈妈一周年怎办?那你过年怎么办?一个人?还是到中山过年?”

    “他妈妈满周年?满百日他都没有回来!他给我打电话时说过,今年不回老家了……”

    这时黄勇的手机响了,他接一个电话,刚刚宋有福的话才撩起一个头,又不得不中断,黄勇手机的那头在没完没了地说,足足三四分钟,才告一段落。刚才的闲聊被掐断了,再起头时,兴趣当然寡淡了不少,后面车内的人很安静,似乎通了一个电话,他的情绪就陷落了一样,还不间断地打了好几个呵欠,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

    “你说,我家老伴怎么说没就没呢?要是生场大病,也让我有个心里准备呀,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他絮絮叨叨地往下说。说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身后传来了鼾声,宋有福扭头瞥一眼,却见黄勇坐在车厢里,戴着手套,扶着两旁,头歪向一边,竟打起了瞌睡。

    “你真是大爷,这上面你都能困觉!”宋有福不满地嘀咕着。

    前面一条偏道通往乔庄,就像主干道上突然生出的枝枒。宋有福的车头朝这里一偏,缓慢而又平稳地行驶在通往乔庄的路上,路在他的眼前不断地伸展延伸。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乔庄了。

    一辆小轿车从后面开过来,响了两声喇叭,旁边是麦地,嫩绿的麦苗稚嫩得如出生不久的孩子。他靠边行驶,轿车紧贴着宋有福的三轮车疾驰而去,扬起的气浪差点让他的小三轮被掀倒在麦地里。这时,黄勇从小睡中清醒了,朝绝尘而去的轿车骂了一句:“这狗操的绝对是故意的!”

    轿车神气地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前面没有了麦地,大片农舍出现在尽头,黄勇下车了,推着箱子向宋有福挥手再见,走向一栋贴着白色外墙瓷砖的楼房,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接过大箱子,二人说着话一同走入屋内。

    刚才那辆轿车停在梁道人小楼的院门前。梁道人这些年靠做法事扎纸屋扎死人的用品赚了不少钱。宋有福把车停了一下,朝那边看去,轿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位是早市上买他菜的男子,另一个隐隐约约是位熟悉的身影,这人转过脸来,与宋有福的目光相遇,顿时都认出对方来了,这不是河池街上的叶青山吗?见他现在的头发也白了大半,尽显老态。五年前,宋有福和老伴刘秀珍离开青岛回家养老时,叶青山还在坚守。五年没见,叶青山又意外又激动:“老宋,你这是上哪卖菜来呀?”

    宋有福答道:“赶河池街的早市嘛!”

    叶青山说:”难怪了!在家没事看看电视,到处逛逛捧着茶杯不好吗?你呀,就是闲不住!秀珍呢?”

    “她去世快有一年了!”宋有福说。

    叶青山一怔,茫然若失。良久才回过神来。这副表情让宋有福很满意。接着叶青山问:“得什么病吗?”

    “摔了一跤,回来躺在床上就不能讲话了,就三天,第三天晚上走了。”宋有福戚然地说。

    叶青山说:“那你也不上中山,你儿子儿媳那里去?”

    宋有福说:“去了,怎么没去?住了两三个月,说实话我就像住在空中,像坐牢一样,感觉手脚都没处放了,一点都不自在,我不习惯和他们住一块,就回来了!我现在还能自食其力,种点大棚,卖点小菜,赚点生活费,嘿嘿……”

    叶青山说:“那些年你和秀珍在青岛挣了不少钱,不会全部奉献给儿子了吧?”

    宋有福正待回答这个问题,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姑娘,朝这边高声叫喊:“姑父!姑父!”

    梁道人走出屋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姐夫!”

    “我有事了,以后有机会再聊吧!”叶青山歉疚地笑笑,转身离开,手向上面指了指:“下雨了,这天!”

    果真有雨点滴到宋有福的脸上。几分钟之后,他把三轮车停放在自家大门前,一条黑色的土狗听到脚步声,闻到主人的气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后面蹿出来,奔到宋有福的跟前,摇着长长的尾巴,热情地打着招呼。

    天上的雨点大了,吧嗒吧嗒往下落,预报上说今天有小到中雨。“来,黑子,帮帮忙,我们开着小车回家喽!”堂屋里地方很大,宋有福把三轮车推进去,也只占了一个屋角,黑子也进屋来,“都十点了,又快中午啰!你早饭还没吃吧?早饭午饭一顿了。不急,先烧点开水,泡杯茶。”

    一会儿茶壶里的水烧开了,他倒掉杯中的剩茶,开水冲洗了一下,拿起一个铁盒,里面装的铁观音茶叶,对黑子说:“黑子,我就喜欢喝铁观音,喜欢大叶片,喜欢带有苦涩的茶味。这是儿媳寄来的,还没有喝完,又寄来了祁门红茶,讲啊这天凉了要喝红茶才养身。昨天又收到了快递,儿子寄来了鞋和羽绒服,儿子儿媳是孝顺的,黑子,你说说他们是好孩子吧?不然你还能要人家怎样呢?”

    黑子就跟在宋有福的一侧,宋有福问它,它仿佛听懂了,轻轻叫唤一声,算是回应。

    宋有福坐在小木椅上,等了一下,茶叶溶开了,轻轻抿了一口,哈了一口热气,继续说:“养一个儿子不容易呀,你晓得吧黑子?前几年儿子儿媳要卖掉那个套二的房子,想在市区买个大房子,离上班近些,也方便我和亲家去时能宽敞些,首付还缺十五万块钱,一算下来,每月还房贷四千。唉!怎么办呢?一切都为了孩子嘛!我和秀珍一商量,就倾其所有,一家伙又攒助了十五万!又把家底掏了个底朝天,一下子又成了穷人。算算,从他读大学读研,买房子,装修,定亲,结婚,又换新房,花了我多少钱!一夜之间,又回到解放前!我和秀珍又要从头奋斗啦!可是我们都老了,后来我和秀珍一商量,就回来了,不再外出做手艺了,这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哈哈!秀珍在世的时候,我做点水电赚些生活费,加上独生子女费,养老金管生活开支也够了。秀珍去世后,我也死了半截,不过秀珍你放心,我还有黑子陪着我,也不孤单,有话我就跟它讲,是不是黑子?”

    黑子发出呜呜的叫声,它望望正面墙上女主人秀珍的遗像,又看看宋有福,那时候秀珍去世时,它还没有来这个家,秀珍去世满百日后,他上中山住了三个月,实在不自由,终于回了老家,回到这个广阔天地,抱来了一条小黑狗养着,要是上市场卖菜时,他不让黑子跟着,平时在家里,在地里,在邻居家串门,黑子和他形影不离,宋有福知道,他不在家时,家里有“人”给他看门护院,黑子也会想他的,身边有了黑子,他觉得并不完全孤单。

    午餐时,宋有福和黑子一起用饭。黑子在地上,一个大瓷碗,黑子一点也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宋有福在桌上,放好了两双筷子,盛来两小碗米饭,那一碗是给秀珍的。“秀珍,快十二点了,我们一家三口吃午饭吧?来,我给你挟菜,我做了一辈子饭,也没做出你的水平。现在我的厨艺有进步了,这道莴笋炒青椒味道不错,还有这碗红烧鱼,平时你总讲你爱吃鱼头,说吃鱼头有人求。其实你吃了鱼头,就把鱼身让给了我。这回呀,你吃不到鱼头喽,我把鱼身挟给你,你尝尝,咸鱼淡肉嘛,鱼略带咸味才好吃呢!”

    宋有福吃完一碗,又把秀珍那一碗吃了,黑子吃得点滴不剩,他也一道洗了,等他进厨房洗完锅碗,黑子已钻进宋有福搭建的小木屋睡觉去了。倦意一阵阵向他袭过来,他要上床午睡一会儿。

    他做了一个梦。他进了养老院,他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而他还活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生活。他不习惯,又回到家中。儿子仍在中山市,人已中年的儿子儿媳面临着多方面的压力,他不想让他们分心,报喜不报忧,最后死在家中,多天以后,孩子才得知噩耗,回家奔丧,黑子也老去了,找了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了。

    宋有福醒了。他走下床,缓缓来到堂屋,坐在小木椅上,黑子比他醒得早,外面的雨下大了,屋里阴冷,他拉亮了节能灯,稍稍增加了一点暖色。黑子趴在地上,望着外面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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