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领”母亲

世间复杂的关系里边，母子(母女)算是其中一种。

在今天诸多歌颂母亲的文章里，我看到有这样的说法，“理想的母亲应该是给你乳汁和蜂蜜的人”，深以为然。

我并不认为所有人与母亲的关系都是温暖良性，相反，对很多人而言，这种关系要比文艺作品里描述的要紧张局促得多。很多时候我们用最不耐烦声调与之说话的是母亲，牵扯最牢的也是母亲。我们常常一边怨怼着，痛数恼怒着她的那部分，一边又不知不觉地成为着她们，那些无法清除根植于我们身体里的部分。

在我生命的这些年，比之父亲，母亲总是最放心不下我的那一个。从年少时的学业管束，成年后的成家立业到如今的身体状况，电话里永远有一种担心、焦急与心疼，我和弟弟哪家若有一点微澜，她便彻夜不眠，忧心如焚。可这并不妨碍母亲会在与父亲吵架的时候，半夜或凌晨一个电话过来向我哭诉，或者屡屡向我抱怨一些家长里短，把生活里愤怒焦躁的情绪带给我。

在对母亲的记忆中，我们之间交流并不深，确切地说，是我与她的交流。童年时代起，在母亲“有出息”的教育主旨下，她关心我们的成绩甚于内心。她一方面无怨无悔地承担着孩子的一切生活事务与学业督导，辛苦疲惫;另一方面，又常常因为我们不能让她满意而急躁、苛责乃至愤怒。这种相处方式导致的后果是——这些年，在我们与母亲的记忆里有关温情的部分并不太多。我们间很少有亲昵的身体接触，比如攀着胳膊亲热搂抱什么的。“出息”并不能抵消成长过程中的某些缺失带来的人生遗憾。

回想下，母亲与外婆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外婆在世的那些年，每年总来我们家住上一段。外婆子女六个，但让她想走动的除了姨妈家，就是我家。姨妈去世得早，我家成了外婆晚年唯一往来的地方。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外婆总是待上一阵子难免生出隙罅，有很多次，外婆都是乘兴而来悻悻而归。在她们各自的叙述里，我听出来她们每一次的不耐烦，每一次冲突或愤怒，都在潜意识中把记忆里不愉快的“旧账”一并计入，这一世的母女，她们是多么肖似甚至雷同。像崔健的歌《时代的晚上》中唱的，“胸口还会疼痛，像童年的委曲”，那绵长的疼与委曲，多年来并没彻底消散。但过一段，外婆又会带一大堆东西过来，爱与怨像一对宿敌潜伏在她们的关系里，成为难以破解的密码。

意识到她们这种关系，我开始对母亲报以理解和宽容:有时，我们一直渴望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温暖恰是她本身不具有的。不是她不想给，而是她真没有。

与母亲的和解在于我也成为一个男孩的母亲之后。

似乎是为了得到一个重返、校正童年的机会——我想让孩子有一个与我全然不同的快乐童年，我和他，不仅是母子，也是最要好的朋友！

然而，随着孩子的长大，我也在面临越来越严峻的考验，虽然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性情和本能，尽量用一种温和的态度与之相处。但面对他学习上的磨蹭、躲懒，我屡次急火攻心，甚至有歇斯底里的冲动！我对他的斥责与管制越来越多，有时我惊讶地发觉，我正在复制母亲当年对我的一些做法！

是谁说的，一个女人的成长历程就是她渐渐走向母亲的过程。这种发觉让我惊慌。

我思考母亲，也思考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不是每个母亲的内心都成熟到足以用“对”的方式去关爱自己和子女。在爱的问题上，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也许6岁，也许3岁，也许更小。而这一点，她们尤其可以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不加掩饰。

懂得这点，便不再对母亲有“全能”式的期待，也不会将母亲去与另外理想中的母亲比较，开始学着接纳和“认领”母亲。

外婆去世四年了，我一直记得母亲在外婆葬礼以后说的那句，“妈不在了，以后我就是没妈的人了……”，这一刻的离别，似乎更像某种成全。让心上有划痕的两个人终于从昔日关系阴影中走出，达成和解。

可是，真要如此沉重和哀伤吗？

如今，我也在一年一次的母亲节中，向“母亲”的身份滑得更远。

昨天回家，儿子跟我说，外婆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给老妈买礼物。我对过节向来无感，没想到母亲却记住了。打个电话过去，母亲很高兴，我说我都没给你买什么，周末也没法回去。母亲并不介意，她给我看她在老家为某个平台拍的母亲节公益广告。凹凸的镜头下，母女之间有着被理想的亲子关系过滤过的温情，像虚化的镜头可以过滤掉母亲凋败的脸粗糙的手，黄昏的光线照在母亲脸上，她看上去溢满温情。

不知为什么，那样安平幸福的母亲竟让我有些感动。我看出，她在“母亲”的身份里置身其中，同时又身处其外，当那层雾翳去除，她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越衰老，就越是回到了真样子，

所有的诱惑都消失了，

就安详了。

悲痛，

终于凝成了蜜。

杨健的诗。这蜜要有多少酸涩和激烈酿成？嚣音远去，烟火式微，一个人与另一个，一个人与自己抵达和解。

我并不喜欢用“伟大”这样的词来形容母亲，相反，我更希望我们都能把母亲看作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她是她自己，然后才是某个人的母亲。

但愿我们都能以悦纳的态度去“认领”母亲，趁她们还没有在衰老的路上走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