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普通的医院,无聊的白色墙壁,无聊的消毒水味儿。
电子显示屏上映射出我的名字和号码,我拿着病历拄着拐,吸了一口带有消毒水味儿的空气,推开门进去。
“哟,是你啊。”我轻快的点着地。
“呵,好巧,好久不见。”花卷捋了捋头发。之后又转过来好好地打量着我。
“你这是怎么搞的?”
“炸弹炸的呗,好家伙,半个酒店都炸没了,我醒来后手脚都被压住,然后就这样了。”
“你真去当战地记者了?”
“哟,亏你还记得,我好像只给你一个人说过吧,没呢,记者证没考上,大学毕业也没找到个正经工作,偶尔写写稿,当当枪手,后来在网上看见中东招志愿者,我一拍脑袋,发钱的没有,不要钱的还不行吗,就去了。结果照片没拍两张,人没救两个,差点给人抓去当人质。好不容易逃回酒店,一觉醒来就成这逼样了,我还算好的,我们那帮人中有一个醒来连亲妈都不认识了,整天缩在柜子里,还有一个下半截直接给压没了。啧啧......”
“把你病历给我。”
“哎,这儿,给。”
在她低头看病历的时候我得以好好的看看她,毕竟十多年没见过了,嗯,变化不大,更有女人味了,胖了点,不过和那些凶神恶煞的女医生相比好太多了。应该结婚了,不过没戴戒指,可能是规定不让戴,应该有孩子了,老公也许是个律师,不,应该是个银行经理......
“过来这边。”
“哦。”
“把拐放下。”
“哦。”
那是一张白色的钢质小床,有一扇白色的木制屏风。
“躺上去,我看看伤口。”
“哦。”
我没敢看她的脸,不过听语气应该没什么表情。
“把衣服脱了,把裤腿捋上去。”
“哦。”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听话的海豹。
我定定地盯着天花板,还是白色,不过有些脏了。
她把我的纱布熟练的解下,手指温暖而舒服,痛的时候我没敢吱声,也没敢动,只是快速地眨了下眼睛。
整个过程有点漫长,我觉得似曾相识,像坦桑尼亚平原上一场温暖的暴雨,一直在拍打我的皮肤,嗒嗒嗒,嗒嗒嗒......
“伤口恢复的不错,不久就可以装义肢了。”
“喂,别在这睡,把医院当成你家了。”
“不好意思,花,不,医生,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伤口恢复的不错,不久就可以装义肢了。”
“义肢?哦,你说假腿啊,不必了,我这拐用的挺顺手的。”
“那随便你,下个月再来复查。”
“哦。”我带着病历本刚想往外走,但觉得少了点什么。
“那个,医生。”
“干嘛?”
“我没拿拐。”
她把拐递给我,好像很重的样子。
2
“妈,我回来了。今儿吃什么?”
“蚕豆焖饭,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挺好的,下个月再去复查,我爸呢?”
“你爸送货去了,快来搭把手。”
“哎,来了,惊蛰呢?”
“打球去了,那小子,多大的人了,还整天想着玩。”
“周末嘛,你也别老说他了,他平时上班也累,再说,我以前不也老打。”
我妈突然不说话了,我只好另起话头。
“听说你们给惊蛰相亲了?”
“那可不,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再不着急,我还怎么抱孙子?”
“小了点吧。”
“还小还小,你妈我都快六十了,和我同岁的曾孙都有了,再过几年我也没精力帮你们带孩子了。”
“好好好,奶奶,曾奶奶,看把你急的。”
她突然又不说话了,我知道她在想我。
我也只好一起沉默。
吃完饭,我和惊蛰一起打游戏。
“喂,哥,你当初怎么就想着去中东呢?”
“没怎么想啊,想去就去了。”
“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看出来了,怎么想呢?不过是想找个答案罢了。”
“找到了吗?”
“不知道,好想还把自己赔进去了。”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
“搞笑吧,你哥我都这样了,别再害了人家。”
“听说妈在给你找对象呢,有没有看上的?”
“没,我觉得那些女孩都太幼稚了。”
“幼稚?!就你成熟?记住,成熟的人是不会说别人幼稚的。”
“好好,我知道了。”
“我知道这样有些不公平,但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了。哈哈”
“都什么年代了还传宗接代。”
“没办法嘛,他们年纪也大了。”
我们闷声打了一会儿游戏。临了他说:
“哥,你他妈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对,我他妈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3
我回来后,我妈给我盘下一个杂货店,大多时候都是我守着店,不过有时候上货下货还得我爸或者惊蛰来,我说雇个小工吧,他们又说划不来,店面也不大,平常我一个人倒也能应付过来。
我给他们说了装义肢的事,他们说装了方便点,惊蛰说等我装好以后教我开车,他们都很高兴。倒是我有点抵触的情绪,我对不是自己身体的东西都有些抵触的情绪。
我也好久没有性生活了,基本每天关店门之后我就回家,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回家之后也就看看电影,写写东西就睡了,可能是年纪大了,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每个月我都有一天不开门,因为要去医院复查。一晃一个月又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我总是很高兴,也许是因为能见到老朋友,也许是因为能出个门。
4
显示屏再次亮起我的名字时,我又走了进去。
花卷还是一本正经的坐在那儿,那床单估计没洗,窗外的树的叶子掉了许多。
还是温暖的手指,我又不小心睡了过去。
“医生,我想了想,还是装义肢。”
“想清楚了?”
“嗯。”
“那明天过来试一下,顺便量一下尺寸。”
“那行。”
花卷换了件衣服,挺合适的,没怎么化妆,但是好漂亮。
出门后我松了一口气,我刚刚想问她什么来着?
5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不是花卷,是另一个女医生,脾气还可以,我量了一下尺寸就回来了。
回来后我经常想起那个中东和那个我,常常有些困惑,不知道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能否算是幸运。
我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不可靠,脸,枪,叫喊,整夜的炮声,不断地坐车和呕吐。
我的睡眠也会分为两段甚至更多,醒来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傍晚,不过习惯之后就会好很多。
在那个杂货店我有时会想,一个正常的三十六岁男子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想必已经结婚甚至有了外遇,有了儿子或女儿,工作也已经迈入较为容易和平稳的阶段,开上了一条又直又长又平的公路。
我更多的时候会想,要是我死在了中东,情况会不会好一点,爱我的人是会痛苦,但在那之后,想必会轻松很多。
一个星期之后,我去拿我的假腿,花卷还是不在,换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医生,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对这种文质彬彬的人有说不出的厌恶感,也许是战争的后遗症。
那条假腿很合适,冰凉冰凉的,刚开始走路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没办法感受到膝盖以下的部分,就是说没有可供随意弯曲的膝盖,活像一只踩高跷的企鹅。
再后来我再也没在医院里看到花卷,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惊蛰也跑了,我爸越发地不爱说话,我妈也一下子老了下去。而我,也适应了义肢,闲着没事就守着店数数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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