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舟

作者: 川梁近 | 来源:发表于2023-06-27 11:34 被阅读0次

勒阿弗尔港口

通往利物浦港口黄昏的游轮汽笛沉重绵长,大海尽头的乌云奇异的翻卷着,白茫茫的宁静之下波涛汹涌,清晨的阴云中透出一线初升冰凉的阳光。

诗人魏尔伦登上甲板,阳光爬上前襟,海风里带着忧郁的味道,领口还残留着颓废的烟味。

港口,双蛾紧蹙的玛蒂尔特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魏尔伦远远的站在甲板上,然而目光却在遥远的英格兰。

离开的前一夜,巴黎街道昏暗的路灯下,灰色的雨滴敲打着房檐,吵闹让疲倦彻夜未眠,凌晨三点,诗人魏尔伦独自倚靠在路灯下抽烟。

“是他让我变得忧郁的,玛蒂尔特,你不能责怪我!”争吵历历在目。

“我无法理解,我不想听你任何的解释!”玛蒂尔特背对着魏尔伦,双眼紧紧的盯着那把曾经为自己歌唱的小提琴,魏尔伦是一个卓越的诗人,他曾用音乐与诗歌的魅力征服了玛蒂尔特,而现在,这个男人被另一个人用同样的办法征服了。

小提琴紧绷的琴弦似魏尔伦闭上的双眼,现在他眼里没有了春天温暖的爱恋,细雨濛濛的阴郁咖啡馆,那远在彼岸的英格兰深夜宁静忧伤,此时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抽烟香烟,期盼着即将远道而来的魏尔伦,因为法国血腥的政治,兰波远走英国,而天才少年的诗歌在法国如同洪流,每个人触及兰波的灵魂的诗歌此时此刻都在醉舟里恍惚的荡漾着。

一个明媚的晴天,诗人魏尔伦给兰波写了信,而后天气开始变得阴郁……

凌晨悄无声息,玛蒂尔特透过玻璃窗望着雨帘下的丈夫,这个曾经让自己在春风中迷醉的男人,他的诗歌明快跳跃,即便身处在暗流涌动的十八世纪,魏尔伦仍旧能够触摸到和平年代古典的优雅,而少年兰波的出现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这场革命让诗人变得多么的糟糕,战争开始后,生活开始变得拮据,紧随而来的是恐惧,诗歌慢慢从艺术变成了释放压力的工具,从此争吵与魏尔伦夫妇如影随形,孩子的吵闹声总是让人在醉梦里疲倦的醒来,此时窗外穿梭着行色匆匆的举着武器的人。

那些通往战场,面色坚定的年轻人,热血与骨肉即将化为历史。

“大概又有人会流血了。”每次倚靠在窗边的魏尔伦都怀着复杂的心情摇摇头说。

而兰波出现后,对于诗人魏尔伦来说,一切都将发生改变,现在港口摇摇晃晃的游轮即将开往英格兰,彼时兰波应该在夕阳下金色的港口静立着吧。

游轮缓缓而动,巨大的阴云似离去的信号,将最后一丝阳光悄悄合上,此时马蒂厄特的眼中,甲板上只有一抹清瘦的男人的身影,他到底是在望着海的那边还是在望着自己呢。

汽笛声响起,游轮渐渐远去,玛蒂尔特垂下眼睑,孩子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


利物浦港口

两天后的黄昏,难得小岛不落雨的天气,海风吹拂着诗人魏尔伦柔软卷曲的头发。

兰波曾寄来他的照片,他拥有天才少年特有倨傲的神情,而眼前来来往往疲惫无神的过客显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海面上不快不慢的游过几艘小汽船,魏尔伦摘下帽子,诗人的灵感将目光转向浑黄河流的小舟上,女士身着浮夸的裙装与对坐的绅士礼貌的聊天。

“不在这里。”魏尔伦自言自语着,“难道还在咖啡馆看报纸?”

魏尔伦对兰波的怠慢有些失望。

一刻钟过去,夜幕渐渐在港口落下,此时的风吹向大海,自己的影子匍匐在摇晃的水面上,魏尔伦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影子,这个影子的主人现在被大家冠以“诗人之王”的名号。

“我不过是踩在波德莱尔的尸体上而已。”魏尔伦对着影子自言自语,而后滑亮火柴,用左手遮住海风中跳跃的火苗。

马上,香烟将会吻上火苗,魏尔伦做好了漫长等待的准备……

就在香烟即将燃烧的一瞬间,眼前缓缓的伸出另一根香烟。

是兰波……魏尔伦惊喜的转过身去,一位面色苍白的金发少年,腋下夹着报纸。

“你就是兰波?”魏尔伦语气里透着张狂的欣喜,“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呀!”

“保罗·魏尔伦?”兰波直呼对方的名字,少年柔软的睫毛里藏着一双天才的眼睛。

“是的,保罗·魏尔伦!”

“我在咖啡馆等了你一天,他们说咖啡可以激发诗人的灵感,很不幸,对我显然没有用,我知道你带来了我喜欢的烈酒。”兰波虽然年少,但是说话却十分的老成,对此魏尔伦一点也不介意。

“带了,你今晚就可以写诗了。”魏尔伦将手搭在兰波的肩膀上。

“我们在咖啡馆凑合一晚上吧,我实在懒得连夜赶回伦敦了。”兰波没有魏尔伦期待中的那样兴奋。

“也好,这里有什么适合的职业吗?”

兰波抽着香烟面朝着前方路口明亮的咖啡馆。

“你在法国是诗人,但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他们不会因为你写诗而付给你生活费。”夏尔维勒少年的眼神桀骜但带着黯然。

“在法国也好不到哪里去。”魏尔伦同样看着咖啡馆。

电车缓缓的驶过,两人在路边等候。

“不过还好,伦敦到处都是工作的机会,而且英国佬只认钱。”

“我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悲伤。”魏尔伦摇摇头。

兰波转头看着魏尔伦,两人相视而笑,诗坛上的两架马车现在并驾齐驱。

翌日,两人乘火车返回伦敦,一座灰色古朴的二层楼建筑里,四周空气散发着潮湿的味道。

魏尔伦踏着发出声音的楼梯板四处张望着。

“跟上!”兰波在楼道站着,“我们就在这儿凑合吧。”

“总比每天面对战争强。”

深夜的伦敦开始下雨,软木塞被拔出的声音回荡在简陋的房间里,墙壁上两个男人的身影。

魏尔伦仰头饮下烈酒,兰波随后。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之后才肯写诗吗?”兰波问。

魏尔伦摇摇头。

“我需要近似通灵的状态,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灵魂,诗人的任务就是看见他们的灵魂,描写他们的灵魂,从古希腊开始,诗人就被视作通灵者,而现在大都数人为了写诗而写诗,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如我的原因。”兰波在谈及诗歌的时候滔滔不绝。

“我认同你的观点,而现在我一点而写诗的兴趣也没有。”魏尔伦悄声的说道。

“因为你被我打乱了阵脚……”兰波的表情颇为自豪,丝毫看不出眼前的魏尔伦年长自己十岁。

“是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爱我?”

“无法否认……”

诗人多情的眼神相视,沉沦在诗歌的世界相互拥抱燃烧。

“喂!听,魏尔伦,你听……”烈酒渗进兰波的肌肤,现在少年脖颈正散发着身体与烈酒混合的奇异味道,“我正需要这样的声音,英格兰的钢琴曲很糟糕,你听,这是古老大陆的声音……”

未受世俗蒙昧的身躯与思想,在诗人魏尔伦的眼里,兰波好似方从雕刻家手里落成的白色雕塑,冰凉俊俏,永远也无法热烈起来,而现在,这个鼻际微红的少年忽然有了燃烧的冲动。

“我狂奔!松开缆绳的半岛……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壳,洗去我身上的蓝色酒污和呕吐的痕迹……”情不自禁,魏尔伦在沉重的呼吸中念着兰波的诗歌。

“你会朗诵?”兰波亦沉醉在魏尔伦的胸膛里,“其实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哈哈!一群附庸风雅,毫无品味的伪君子!该死的夏尔维勒,该死的童年……”

“我就安静的欣赏你的愤怒,你胜过玛蒂尔特,我已经离开她了,真不可思议,我连妻子和孩子都不要了。”魏尔伦脸上浮着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不能,我无法再写诗了,兰波我真后悔来见你。”

“你欺骗不了你的内心。”兰波深邃的眼睛仔细的打量着魏尔伦半裸的躯体,“憔悴的诗人,我们自杀吧,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自由。”

“你的想法真危险,与其这样还不如再来一瓶酒。”

“有道理……”

琴声依旧,醉舟荡漾,海浪的另一边,孩子与母亲安静的哭泣。


布鲁塞尔车站

两年时间,两人像在梦里飞驰一样的,生活如越过冰面的凌汛,无法阻遏,此时诗人魏尔伦想起了远走英国时甲板上得意的自己。

身无分文的日子是不会有诗意的,困窘让两人不得不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流浪的脚步一直延伸到布鲁塞尔,但不论到了哪里,生活总是因为兰波的大手大脚而变的紧迫。

玛蒂尔特在头一年经常给自己来信,而现在女人似乎是对自己失望,或者是憎恨,妻子与孩子如同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当心随着海浪飘荡至法国的时候,曾在港口苦苦挽留自己的女人竟是这般的美丽。

可是,兰波仍然没有被放下,魏尔伦甚至会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享受流浪拮据的生活。

现在的兰波不满二十岁,而魏尔伦却几近三十了,这种少年时光才有的冲动为何在自己这里会延伸这么长时间。

或许自己是诗人的缘故吧,魏尔伦时常望着北国起伏的青草坪自言自语。

男人与女人之间,魏尔伦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兰波会经常出走,少年把对恋爱的厌倦无限的放大,此时的魏尔伦在兰波的眼里不像情人却更像是兄长,兰波开始理解不了魏尔伦在垃圾堆边抱着自己痛哭的做法,亦理解不了一个中年男人抛弃美满的家庭却选择出来流浪的行为。

“简直是个疯子。”兰波总是对着魏尔伦的背影讥嘲。

“如你所说,只有你才能让我自由。”魏尔伦仍旧无法自拔,沉沦至死。

谁先爱上,就代表谁会输,这场爱情的主导完全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现在他即将跨过少不更事的年纪,即将的,魏尔伦惊恐的意识到真正幼稚的人是自己。

但是……那又能怎样?魏尔伦真的没办法离开兰波。

布鲁塞尔的夏季凉爽清香,两人在无事可做的时候经常会去森林散步,在纯粹的自然界中,两人会接吻,喝酒,写诗,困顿的生活也每每至此会让人觉得幸福无比,尤其对诗人魏尔伦来说。

“他们都说诗人的世界无法臆测。”

两人并肩坐在黄昏的草坪上,夕阳就在眼前,柔和温暖。

“十六岁的时候我的确是如此想的。”兰波眼睛里暧昧的眼神一扫而光,年岁带来的是坚毅,这让魏尔伦提心吊胆,兰波每一个细微的改变都在警告着自己,好日子到头了。

“诗人只不过比平常人更为激烈而已,快乐的激烈,悲伤的激烈,恋爱的激烈,争吵的激烈……”魏尔伦说。

“我同意,但是现在如果能稳定就好了……”兰波吸了一口烟,“我母亲给我写了信。”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魏尔伦问。

“我必须得回去了。”

“好吧,我留不住你……”

沉默像黏腻的秋雨,沉重连绵,让人疲倦无聊。

“我很快就会走了,魏尔伦,不要留在这儿了,回去找你的妻子吧。”

“好的。”魏尔伦垂下头,一言不发。

两天后,布鲁塞尔火车站,零落的几个人,兰波没有行李,除了刚拆封的一包香烟与一盒火柴。

魏尔伦没有出现,此时诗人正在小阁楼里挣扎。

“憔悴的诗人,我们自杀吧。”见面之初兰波疯狂的话在魏尔伦的耳边回荡。

“真是个骗子,只会说,你其实一点儿勇气也没有……”

挂钟的声音让时间变得紧迫。

魏尔伦一声不吭的拉开抽屉,取出手枪,匆匆的赶往火车站。

此时距离火车到站还有一刻钟,兰波朝火车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个头发蓬乱,衣履凌乱的男子正朝着自己快步的走来。

是魏尔伦,那样的眼神与脚步显然不是来送行的。

兰波意识到危险将要发生。

“冷静点,我的诗人。”兰波将双手举至胸口,快步的向后退去。

“我们都会冷静的,不过在冷静之前得吃点苦。”

说罢,魏尔伦举起手枪射击兰波,子弹穿过兰波的举着的手掌从肩膀擦过,巨大的枪声回荡在寂静的火车站。

空白颓废的生活被撕开一个口子,现实的河流决堤般的漫流而来,此时魏尔伦像在梦里醒来一样慌张的望着四周。

“该死,我都在做些什么?”

此时,兰波正捂着手掌痛苦不已。

“真是个疯子,开枪打死我好了,这次朝我脑袋打……”兰波咒骂着。

“不不不,兰波,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怎么会开枪打你呢?不对,一定是你的离开让我乱了阵脚。”魏尔伦懊恼不已,这种决裂般的分离的感觉,魏尔伦想起了两年前自己在通往利物浦港口的游轮上,那朝阳下的轮廓,一直朝向远方的英格兰,从未回头看过玛蒂尔特一眼。

几分钟后,火车到站。

“嘿!疯子,我不会起诉你的,不过你最好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永别了,疯子魏尔伦!”

兰波在痛苦中给魏尔伦留下最后一句话,从此法国诗坛两驾马车驶向了永不重合的两个方向。

诗歌不是疯狂的借口,一八七三年的夏季,诗人魏尔伦锒铛入狱,并且开始接受心理治疗,魏尔伦入狱的两年时间里,兰波开始反省两人的不伦之恋,写下《地狱一季》最后一句话后,兰波告别诗坛,从此浪迹天涯。

“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与力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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