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金刚经》

王若语和韩不虞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他们的相识，从幼儿园阶段就开始了。当他们再次在初中同一班级相遇的时候，两人的能量对等，恰好吸引对方。在早恋不被允许的年代，两人私下交往甚密，除了老师，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地下恋情”。在高中毕业时，他们如火一般地热恋，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温暖而美好的，他们亲眼见证彼此的成长，这段爱情可以说抛弃了任何传统偏见的束缚，在上大学之前，王若语甚至差点怀上孕。

他们交往的时候鲜有争吵，彼此都了解对方的脾性，恰到好处地投其所好，这是一段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格外珍惜的时光，对韩不虞来说更是如此。他认定了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孩，她比世上任何女生在他眼中都更加耀眼。

上帝总是公平的，尼采说过，幸福和痛苦是孪生的兄弟，一方孕育着另一方。也许是先前的人生太过于顺利，上天就在韩不虞的头上降下了重重的一击。王若语在刚上大学时就和对方劈腿，更加让人不可接受的是，她拒绝做任何解释。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连最基本的回应都没收到，仿佛自己的呐喊如同空气一般柔软。王若语更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就是为了和韩不虞断掉关系。这在他看来不可理解，这是他思想上的第一次进化，原来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成人的世界远比想象的残酷。在几次宿醉之后（这是他第一回喝醉），韩不虞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同时迅速投入眼前的生活，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他记性不好，很快便被新生活迷得眼花缭乱无暇自怨自艾了。

大学时代，头脑聪颖、身材健美的他，迷住了许多女生，而他前后和其中的两位发展了关系。他甚至认为，没有王若语的生活，自己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就像某作家说的那样，那些男孩教会我成长，

那些女孩教会我爱，韩不虞逐渐发现，自己也是个后天养成的“恋爱小天才”，那是他人生的鼎盛时期。

那时候，他开始思索关于结婚生子的问题。遗憾的是，也许是初恋的影响太大，也许是她们都不够优秀，他没有和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进一步发展，他不知这是好是坏。那时候的他，被人生的意义困扰，难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推入生活，结婚生子，然后让后代继续走自己未完成的了路？他不甘心就这样平庸地生活，从那时候开始，他的慧根开始渐渐成长起来。

机缘巧合之下，他开始看许多关于禅的文章和书籍。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林清玄，“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他至今仍然记得书中的大智慧。恰巧当时他的家庭发生变故，父亲做生意赔的血本无归，自己的生活失去了重心。他就是依靠着这些话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个人最根本的生活姿态，是选择与生活死磕、搏斗，还是高瞻远瞩，战略放弃一些东西，就像有句话说的那样，“智者不入爱河”？对于韩不虞来说，爱和性已经不是他的追求，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游戏的基本规则，有没有更高层次的东西？他思索了许多年。

在独身与生活交手许多年后，他认识了一位特别的女生。我们暂且称呼她H。H家境优渥，大学学习哲学，对人生有不一般的见解。两位灵魂相遇的时候，棋逢对手一般，两人无话不谈。

在芸芸众生当中，对哲学感兴趣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天下熙攘，皆为利来，或是为情来。当智慧上升到一定层次之后，韩不虞感受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见多了世间的纷繁，内心升腾起对于苦难的深刻思索。尽管如此，他仍决定奋力一搏，在爱情的战场上，再多获取一些战利品。

对了，韩不虞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王若语，此后仅有几次和韩不虞的见面。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在两人的心中萌发。最终，他选择了与更深刻的灵魂的相遇--H小姐。

高手过招，输赢只在方寸之间。韩不虞这一战，好像几年前的经历重现，他没有与H小姐修成正果。而成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就想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人生的河流中，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的交响乐基本已经完成，已经容不得另一个灵魂再来谱曲。他赌输了。H小姐拉黑了韩不虞的所有联系方式。

佛家讲爱能生恐怖，但要舍弃它谈何容易。释迦牟尼也是结婚生子之后才决定出家修行，不谈父母的恩情，在爱情里，每天又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愚弄玩耍于股掌。

这一次的打击，令韩不虞一蹶不振。他还是具有年轻的躯壳，但是其中的灵魂已经逐渐苍老。他知道，自己已经基本不可能在回到与王若语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生活不会停下它的伴奏，而我们，都要继续奋力歌唱。

究竟什么是爱情？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已经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但是对这个问题，却依然给不出一个解答。人生最终到头来是一场虚无，我们的努力，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在最终如烟云一般消散。但他始终坚信一点，正如同胡适所说：“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

生活的压力和痛苦的反思催促他成长，他开始抽烟喝酒，开始试图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而不是像年少一般锋芒毕露。他不断问自己，为何自己的真心以及坚定的选择还回来的却还是如此的狼狈不堪？难道这只是自己给自己开的玩笑，从许多年以前，自己就已经不再信仰爱情？成人的世界管理乱神，我们在成长中痛苦地褪去外壳，才能完成没有选择的进化，否则自己就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韩不虞渐渐地失去了他的锋芒，开始和世界斡旋。日子一天天地过，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继续跟别的女孩子约会，原本还能维持半年的情感，到如今，竟然只能坚持一个月。他苦笑，这是生活给他上的重要的一堂课。大家都很忙，已经没有精力再投入不一定能得到回报的感情，而是选择像机器一般生活着。

在内心深处，韩不虞对爱情还是有一些向往的，但是这些向往已经被埋得太深，好似无明一般遮蔽了我们原有的智慧和聪明。他渐渐失去了生活的锚，像一艘破旧的帆船漫无目的地在大海上漂流，每次想抓住擦肩而过的巨轮，却一次次地被忽略。

如果当初自己去找王若语，会不会现在是不同的结局？他们也许再次地坠入爱河，甚至结婚生子，为了生活的皮毛之事而烦恼，甚至吵架，但是每次都能和好如初。这对现在的韩不虞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求，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会如同大多数长辈一样，不幸福地踏入婚姻，然后在痛苦、折磨和困惑中中度过一生。

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无法靠自己找到适合结婚的对象，而他又从内心抵触相亲，眼看着身边的朋友、同学一个个结婚生子，焦虑逐渐占据他的内心。在大学时代，他和优秀的同学们的交往，让他的精神不断得到升华，他心里清楚，世间美好的事物从来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无论是金钱，还是令人羡慕的爱情。追求大智慧的思想将他渐渐引入佛门。她希求在宗教哲学中得到解脱。至于为什么是佛，而不是基督，可能正是由于大学时代对于禅的兴趣而导致的。并且骨子里，他是个无神论者，不会接受上帝这一说法。

俗话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相信自己是有慧根的人，而正是这慧根，将他引入空门。他当然没有出家，一方面是自己内心还不够坚定，对于爱情，对于人生，想要舍弃这些东西是十分困难的，其次，没有恰好的因缘巧合，时机未到，自己必须听从天命。

他经常在网上跟人辩论，究竟人生是不是苦？是不是因因缘和合而成的这个“假我”，最终都要销毁，归于无常？千人千般苦，各个不相同，这的确是事实，一旦悲悯心产生，心便会寻求出口，如果不能无视这种感情冲动，就干脆加入它继续任其发展。与旁人的争论总没有个尽头，然而谁也不能给出他人生的答案。

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个选择十分艰难。加缪说过，人在荒诞的处境中，哲学式的自杀是一条出路，而宗教正是这种选择，它将人的理性导向激情。过往的经历告诉韩不虞，爱情总是短暂的，缘来则聚，缘散则去，人生也有许多事情无能为力，信仰是一个人的终极寄托，他开始在浩如烟海的经书中求索。他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描述的主人公一样，在伊万式的理性和阿廖沙一般的非理性信仰之间左右摇摆。

要是在以前，韩不虞还会看不起那些和尚，认为那是消极避世的一群人，不事生产，所谓的看破红尘，不过是一种懦弱。而他的思想，已经被经历塑造的开始发生重大转变，虽然他不分日夜地想念王若语，那个给他带来美好爱情初体验的女生，但他知道，人是会变的，而且被生活推着向前走，有时候选择由不得自己，假如自己再次遇到王若语，并且对方还没有结婚，那么自己会不会跟她继续好呢？还是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仿佛看破了男女情爱般选择修行下去呢？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韩不虞真正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两者的边界，认识到了这痛苦的抉择，终有一天会摆在他面前。

罗素曾在《幸福之路》一书中提到，人的痛苦，有一种，叫做拜伦式的痛苦。有这种痛苦体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智慧，它将这些人带到这样的一种处境之中：沉溺于自己的智慧，而体验到了常人没有的痛苦，他们为什么会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痛苦呢？因为痛苦的程度越高，代表着他们的智慧越高！然而，当这种痛苦超过了自我标榜的智慧带给他们的优越感之后，这种痛苦是否还具有存在的意义，在罗素笔下，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韩不虞已经知道，王若语早已有了恋爱的对象，甚至是结婚的对象。如果自己选择了如来，那么一定会负“卿”，而对彼此已经十分了解的王若语，也会体察到韩不虞的这种情绪，既然你没有再继续跟我好的打算，那我又何必纠缠你呢？歌德说，我爱你，与你无涉。在王若语眼中，如果韩不虞不再爱自己，那么自己也会断然舍弃掉这段感情，她是个果断的人，事到临头，绝不会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深刻的智慧一定是以极端的痛苦为代价。自古希腊的禁欲派，到现代的苦行僧，无一不是在克制中修行，然后获得大智慧，基督教也教导人们，远离欲望带来的七宗罪，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得到救赎。世上能有几个人，如六祖慧能一般，只听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能顿悟的？凡夫获得智慧，必然经由磨炼方能得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说，信仰必须经历怀疑的熔炉的试炼，所谓“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在理性和信仰之间的这座桥上，韩不虞左右摇摆，飘忽不定，他想起《刀锋》中的拉里，想起这类人群中凤毛麟角的人物形象，不由得崇拜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他知道，自己有自己在尘世中的使命，人活着，一定要承担起自己肩上的责任！逃避是没有用的，要如尼采的思想一般，做一个强者！

也许这一切的思想上的挣扎，都归结于若干年前的与H小姐的相遇。如果没有那次邂逅，就没有后来的痛苦。也许是时候该走出这段失败的感情了！但走出又谈何容易，本质上，世界上的恋情都是即美好又痛苦的，就像他的初恋王若语一样，给他带来幸福，又给他最深重的伤痛！就像《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家林，抛弃了刘巧珍去和黄丽萍恋爱，最终换来的结局不过是两手空空，也许人生最终注定是一场悲剧！

但我们的主人公，韩不虞，不能放弃对于生活的追求，也许到头来真的是一场空，但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们的足迹，我们便没有白来世上走一遭！这就是韩不虞目前的信念，即便交往过数十个女性，并且一败涂地，他仍然要对上天给予他的命运加以嘲弄和蔑视，在这场注定会失去的长跑比赛中，他决心保留自己的赤子之心，重新出发，就像博尔赫斯说的，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桨出发了！

他会找到自己的意中人，无论是旧识还是新欢，他要与这虚无抗争到他死去的前一刻，他会娶妻生子，与他的良人厮守终生，毕竟遇见已经是这么不容易的事情，要珍惜眼前人呐！

他终将会找到自己的得救之道，正如每一片云彩都会找到它的天空，每一匹马儿都会找到属于它的马厩。而得救之道，就像是天平两端摆着的虚无和反抗，天平滑落向哪一边，哪一边就是解脱。

而选择权，我们要知道，自始至终都紧紧握在他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