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风儿短暂的一生，可以用飘一个字概括了。我只是她众多朋友中，最最普通的一个，我们之间没有肌肤之亲，甚至见面也很少。在她逝去的这一刻，也只有我面对着浑浊奔流的黄浦江，为她凭吊，为她哀悼。

她就消逝在江水里，可是我却很想知道，她那如花似玉一样的容貌会不会被水里的垃圾玷污了，我很心痛于她这样的离去方式。我的眼里已没有一滴泪水，那泪水犹如江水都流进了我的心里。

风儿的家世在当地是有很大名气的，从小就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惜这良好却没有给她带来良好的一生。

在很多人眼里，风儿是个很糟糕的人，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直到今天，人们也不明白风儿为什么会这样。

风儿和很多有钱有势家里的女孩们一样，喜欢打扮自己，在那样一个保守时代，风儿的打扮是超前的。

风儿不介意在晚会上露着白皙的半个胸和浑圆饱满的大腿，来往于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和女人们妒忌的眼神。

风儿泰然自若地和每个炽热眼神的主人交流着，她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即便他们在她面前显得多么彬彬有礼。

我是一个穷困潦倒靠写字为生的普通人，这样的场合原本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因为社里要我学一些本地达官贵人的生活，所以特许我参加这样的聚会。

我就是这样认识风儿的，但我的认识，只限于在角落里透过如蝴蝶般穿梭人群中的缝隙远远地看几眼，不要说说话，恐怕眼神也都不曾交会过一次。

我原本以为像我这样如老鼠一般躲在角落里窥视大家欢闹的人，不会得到风儿这样的人一丝注意。让我吃惊的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第一次参加晚会的时候，风儿就已经注意到我了，但我毫不知情，也不敢往那方面想。

对我来说，风儿和我不仅仅是在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而是对于那个世界我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这或许是我单纯或愚笨的地方吧。

我有时也在想，在那样的场合，恐怕也只有我这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期望被人发现，如此一来，显得确实是有些可悲的特别。

我第一次看见风儿，是震惊的，这份震惊让我都忘记了男人的本能反应。我不断地在想，风儿这样不怕被人看么，不怕难堪么，不怕男人们那些吃人一样的眼神么？

一个女孩子，竟然如此自然，这是哪里来的勇气呢？我无法理解，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合理地解释这样一种现象，我内心里面充满了惶恐不安，就好像我被人剥了浑身上下的衣服，站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一样。

即便如我在角落里，背后倚靠的是墙壁，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从后方或者侧后方看到我，我也觉得好像有千万人正在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再后来，在我心底，竟然慢慢勇气一阵阵地敬佩，那是对风儿的敬意，然后我的全身都浸泡在这种敬意中。

即便是现在，想到风儿的淡然，我的内心涌现出来的都是一如那时的敬意。我想这恰恰是因为我的胆小懦弱，而反衬出对风儿的敬意。

风儿在晚会中，总会以自己为中心形成一股风暴，她能够和各种行业的男人流畅的交谈，我想这取决于风儿读过许多书吧。

受了冷落的女人们，会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交流中，偶尔会流露出如箭一样的目光射向风儿，但又掩饰的很好，转脸就可以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后来，我写了一些文字，由于过于平淡并不受到各方面的重视，虽然发表了，也只是给我带来了一些微薄的收入，让我足以存活下来。

用家里人的话说，风儿就这样胡闹着，甚至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改正，长辈们就要把风儿赶出家族，从此不再承认是家族的人，当然也会断绝一切经济和权利支持。

但风儿好像并没有接受家族的忠告，依然我行我素，和那些未婚的已有家室的，打的水深火热，成为了茶余饭后街头巷尾的谈资。

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是在一家孤儿院，那时我为了写一些反应孤儿和孤儿院生活状况的文章，特意走访了一些孤儿院，并在那里体验了一下生活。

我还是像平时一样，躲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地方，看着孩子们嬉戏玩闹。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朴素挎着篮子的女孩从大门走了进来，当时的阳光正好斜斜的照向大门，孩子们簇拥着她，那一瞬间，我觉得恍惚看见了仙子一样圣洁的光辉。

风儿分发完礼物后，和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就让孩子们自己去玩儿，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向了我。

我紧张的也不知道要站起来，木木地坐着没有反应，我不知道风儿走向我会发生什么事，在我的意愿，我希望风儿最好不要理我。

“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我挺喜欢的！”风儿放下篮子，拿了一把椅子，双腿自然地摈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谦虚一下。

“你写的文章，很真实，不像那些只是哗众取宠歌功颂德的文章！”

“不过，你的文章不会被主流认可的！”

“我喜欢，真希望你能坚持下去！”风儿有些感叹和无奈的样子。

“我所求不多，倒也没有刻意标新立异，也没有想过要和谁敌对，只是觉得这样写自己舒服而已！”我终于缓过劲来，从风儿带来的压力中解脱出来。

“倒是我显得有点多虑了！”风儿眼睛一亮，就像黑夜中忽然的一道闪电。

“哪里，哪里！”我一边搓着手一边连连表达着我的歉意，在风儿面前，我还是有些紧张的。

接下来，我们聊了很多，主要是她在主导话题。

这次聊天，完全颠覆了我对风儿的认识，我开始清晰地知道，在风儿不羁放纵的背后，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觉得风儿就像一片随风旅行的羽毛，表面好像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实际却是借助着风的力量，驾驭着自己的生活，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我惊叹着，在这样的时代，怎么会诞生如此的一个绚丽生命。

风儿走的时候，向我要了联系地址，说有机会寄给我一些重要东西，我想了想，就把我住处地址给了风儿。

过了好些日子，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来看，是一本旧书，书名字叫《飘》，翻开书，里面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很多批注。我知道，这是风儿寄给我的。

再一次听到她消息时，她果然被家族赶出了家门，她开始混迹于各种交际场合，凭借着她的容貌和才学，她得到了许多人的追捧。

后来，听说，她被某个富商包养了起来，再后来又听说富商有了新欢，她又和某个有权有势的人在一起了，可惜都不是很长久，后面又换了几个人。

再一次和风儿见面是几年以后了，她约我在一个孤儿院旁边的咖啡馆，她穿着朴素的衣服，没有化妆，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我坐下来，看着她的样子，虽然有些憔悴，但依然还是难以掩盖她让人心动的美。

“知道你喜欢角落，特意选了这个位置！”她慢慢搅动着乳瓷杯里的咖啡，散发着浓浓的咖啡香气。

她盯着手里的咖啡，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眨眼时，长长的睫毛跟着扑扇着。

“我有些事情，要拜托你了！”风儿没有抬头，就好像在讲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一样。

“我知道有些唐突，但我很信任你，只有拜托你了！”风儿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想你的事情，一定不会超出我的能力，我也信任你！”我想了一下措辞，用了一个比较好的方式接受了风儿的请求。

风儿抬起头，看着我，笑了，我的心就好像被一棵几个人粗的圆木撞击了一下似的。

“我就不说谢你了，过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我会寄给你一些东西，具体怎么做，我会给你留一封信，如果您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风儿在说话的过程中，用了一个您字，我敏感地捕捉到了，我想这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事情，对风儿一定是个重要的事情。

“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我还是强调了一下，就为了能够得到风儿的尊重。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风儿沉吟了一下。

老实说，死这个字，我是还没有打算把它和风儿联系在一起，就像正在盛开的花朵，谁也不会在欣赏它们时，想着凋落这件事情。

我一时也不该怎么回答，但还是想了想回答了，“我会很难过，也会很高兴！”

风儿看着我，一副等着听下去的样子。

“难过是因为，我不想你死，不想这样的一个生命就这样逝去了！”

“高兴，我想你这样的人，不属于我们这个污浊的世界，你应该回到属于你的那个世界！”我转过头，看着碎花落地窗帘装饰着的窗户，外面种着正开着灿烂的一丛郁金香，偶尔会有一个行人急匆匆地经过。

我注意到，风儿低着头，开始喝着咖啡，几颗大滴晶莹的泪水滑落在咖啡杯里，和咖啡溶在一起。

我们聊了许多事情，都是关于风儿的，她告诉我小时候的事情，还告诉我自己经历了多少男人，就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风儿还详细地告诉我，她经常去的几家孤儿院，都什么时候去，都会准备什么礼物，哪个小朋友需要特别照顾一下等等诸多琐碎的事情。

这一年的秋天，来的早了一点。

那一天上午，外面刮着冷风下着冰雨，雨水混着树叶漫天的飘落着，我收到风儿的包裹。

当我打开包裹时，看着风儿写的信，我呆呆的站立着，灵魂出窍了一般。

亲爱的羽：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愿我能如你期盼的那样去另外一个世界。

我选择了污浊的江水来结束我的生命，是因为我污浊的身体，我相信我的灵魂是不会被污浊玷污一丝一毫的。

我在江边留下了一个标记，那是我离开的位置，如果你愿意，就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去看看我吧！

这个世界只有你有能力懂我，也只有你真的懂我，可惜这一切都太晚了，如果我们还能见面，我会选择好好爱你！

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向你表达我的爱，我怕会让你更加痛苦，可是我想告诉你，你是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我不想你忘了我，那办不到，只希望你在心里有一个地方留给我就行，要好好活着！

风儿就这样走了，在我的生命里，就像一阵风一样走了。

我经常会看风儿给我留下来的书，也遵照风儿的嘱托，定期去看望孤儿院的孩子们，风儿留下的一笔钱，也都用在了孤儿院的孩子们身上。

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来到江边，待上一整天，在这里和风儿见面，和风儿诉说着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