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纪念余光中先生 |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

纪念余光中先生 |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

作者: 紫图图书 | 来源:发表于2018-12-15 11:47 被阅读0次

    纪念余光中先生逝世一周年

    编者按:

    清晰记得去年的今天,一个晴好的冬日,网上传来余光中先生逝世的消息,一时心痛入骨……因为就在先生离开的两天前,他亲自审定篇目的全新散文作品《长长的路 我们慢慢走》刚刚上市,我还沉浸在先生的散文作品中无法自拔,一面感慨他的“去向远方,是生命中最浪漫的冲动”;一面仰慕他对待家人、朋友的温暖细腻以及生活的智慧。

    时隔9个月后,我们策划的余光中先生散文第二辑《时间真好 抚平了一切》面市,看到书名仿佛在安慰自己“一切伤痛,都会释怀”。记录先生曾亲历的生活,游历的远方以及对文学、艺术的领悟。祝愿每个人将波澜岁月活出美好、情义与平静。

    先生诗歌《乡愁四韵》中有一句“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今年的北京异常的冷,然而却没有下一场雪,就算上海、南京等地都已纷纷落雪,寒冷的北京像在等一场久违的初雪:“给我一场雪花白啊雪花白”。

    我们“挽留不了这满海的余光”,但纪念一位大师,最好的方式,是阅读他的往昔作品。

    下面一篇余老的散文作品“自豪与自幸——我的中文启蒙”,以此纪念先生。

    文丨余光中

    原标题:自豪与自幸——我的中文启蒙

    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是至少该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红尘里长大,不得亲近草木虫鱼,且又饱受考试的威胁,就不得纵情于杂学闲书,更不得看云、听雨,发一整个下午的呆。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正是抗战,尽管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裕于时光,稚小的我乃得以亲近山水,且涵泳中国的文学。所以每次忆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个人的中文根底,必须深固于中学时代。若是等到大学才来补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中文之类的课程不过虚设。我的幸运在于中学时代是在纯朴的乡间度过,而家庭背景和学校教育也宜于学习中文。

    1940 年秋天,我进入南京青年会中学,成为初一的学生。那家中学在四川江北县悦来场,靠近嘉陵江边,因为抗战,才从南京迁去了当时所谓的“大后方”。不能算是什么名校,但是教学认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几年打结实的。尤其是英文老师孙良骥先生,严谨而又关切,对我的教益最多。当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后我是否进外文系,大有问题。

    至于中文老师,则前后换了好几位。川大毕业的陈梦家先生,兼授中文和历史,虽然深度近视,戴着厚如酱油瓶底的眼镜,却非目光如豆,学问和口才都颇出众。另有一位中文老师,已忘其名,只记得仪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陈老师那么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更记得他是北师大出身,师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陈先生,甚至溢于言表。

    中文班上,限于课本,所读毕竟有限,课外研修的师承则来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么学者,但他们出身旧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晓畅通达的。我一进中学,他们就认为我应该读点古文了,父亲便开始教我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我不太喜欢这种文章,但感于双亲的谆谆指点,也就十分认真地学习。接下来是读《留侯论》,虽然也是以知性为主的议论文,却淋漓恣肆,兼具生动而铿锵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再下来便是《春夜宴桃李园序》《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陋室铭》等几篇。我领悟渐深,兴趣渐浓,甚至倒过来央求他们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们不很愿意,认为我应该多读一些载道的文章,且见我颇有进步,也真有兴趣,便又教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滕王阁序》《阿房宫赋》。

    父母教我这些,每在讲解之余,各以自己的乡音吟哦给我听。父亲诵的是闽南调,母亲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从乡音深处召唤着我,对我都异常亲切。就这么,每晚就着摇曳的桐油灯光,一遍又一遍,有时低迴,有时高亢,我习诵着这些古文,忘情地赞叹骈文的工整典丽,散文的开阖自如。这样的反复吟咏,潜心体会,对于真正进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历史,涵泳文化,最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诗文之中展现的古典风格,正以桐油灯下的夜读为其源头。为此,我永远感激父母当日的启发。

    不过那时为我启蒙的,还应该一提二舅父孙有孚先生。那时我们是在悦来场的乡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里,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涛声日夜不断,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个山头,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父亲经常在重庆城里办公,只有母亲带我住在乡下,教授古文这件事就由二舅父来接手。他比父亲要闲,旧学造诣也似较高,而且更加喜欢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倾向。

    他为我讲了前后《赤壁赋》和《秋声赋》,一面捧着水烟筒,不时滋滋地抽吸,一面为我娓娓释义,哦哦诵读。他的乡音同于母亲,近于吴侬软语,纤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书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图动人的线装《聊斋志异》。二舅父和父亲那一代,认为这种书轻佻侧艳,只宜偶尔消遣,当然不会鼓励子弟去读。好在二舅父也不怎么反对,课余任我取阅,纵容我神游于人鬼之间。

    我一直认为,不读旧小说难谓中国的读书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学固然是在诗文与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旧小说与民谣、地方戏之类,却为市井与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骚人墨客,下至走卒贩夫,广为雅俗共赏。身为中国人而不识关公、包公、武松、薛仁贵、孙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说庄、骚、李、杜、韩、柳、欧、苏是古典之葩,则西游、水浒、三国、红楼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圆规,缺其一脚必难成其圆。

    我那一代的中学生,非但没有电视,也难得看到电影,甚至广播也不普及。声色之娱,恐怕只有靠话剧了,所以那是话剧的黄金时代。一位穷乡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读旧小说。加以考试压力不大,都市娱乐的诱惑不多而且太远,而长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内,常与诸葛亮、秦叔宝为伍,其乐何输今日的磁碟、录影带、卡拉 0K ?而更幸运的,是在“且听下回分解”之余,我们那一代的小“看官”们竟把中文读通了。

    前年十月,我在英国六个城市巡回诵诗。每次在朗诵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译之后,我一定选一两首中国古诗,先读其英译,然后朗吟原文。吟声一断,掌声立起,反应之热烈,从无例外。足见诗之朗诵具有超乎意义的感染性,不幸这种感性教育今已荡然无存,与书法同一式微。

    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届中国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上,对各国的汉学家报告我中译王尔德喜剧《温夫人的扇子》的经验,说王尔德的文字好炫才气,每令译者“望洋兴叹”而难以下笔,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译文也会胜过他的原文。众多学者吃了一惊,一起抬头等待下文。我说:“有些地方,例如对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这种地方,原文不如译文,不是王尔德不如我,而是他捞过了界,竟以英文的弱点来碰中文的强势。”

    我以身为中国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为幸。

    1993 年 1 月

    以上图文内容选自余光中先生50年创作精华散文集《时间真好 抚平了一切》与《长长的路 我们慢慢走》,北京紫图图书出品。阅读余老的作品,以此纪念。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纪念余光中先生 |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mzoh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