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于此空留恨,世上多是薄情人。
舍身自渡入空门,青灯古佛伴余生。
峨眉金顶舍身崖上,云雾缭绕,初升的朝阳缓缓爬上山头,冲破云雾,照得整个舍身崖宛若佛光普照一般。
清晨时分,山高清冷,哪怕是阳光,也丝毫不耀眼夺目,反而柔和得像早春的风。
阳光照在了少年的脸上,他手中的扫帚不禁停了停,缓缓抬起头,默默欣赏着这初升的太阳。
那是他一生未见的美景。
独孤慧来到落雁庵,已经有十天了。
寺庵虽多是女子修行之地,但舍身崖人迹罕至,落雁庵中除了云雁神尼,也不过两位弟子,侍奉神尼身侧。独孤慧在此住下,倒也无碍。
奇怪的是,自打云雁神尼把独孤慧拎到落雁庵之后,便闭关房内,不见独孤慧一面,也不与独孤慧说上一句话。
更奇怪的是,虽说是绑票,落雁庵的人却也没有把独孤慧绑起来,或者关在屋子里,似乎根本不担心他会跑了。
而独孤慧,确实也没有想跑的意思。
于是,独孤慧便每日晨起后,拿起扫帚,从前到后,打扫整个落雁庵。
他记得,以前读书时,曾见过“生活禅”三个字。
所谓心中有佛,何时不能修行,何处不能觉悟。
他倒不是真的想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他只是想,离母亲近一些,可以更了解母亲一些。
独孤鸿从来不让他看那些参禅悟道,修身养性的闲书,看一本便要扔一本。取而代之的,则是武功秘籍,兵法韬略。
而这几日静下心来,独孤慧却深觉,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竟是过得这般着急。
着急去修炼足以傍身制敌的武功,着急去学习与运用兵书中的计策与手段,着急去看透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人心,着急去成为能令独孤鸿满意的执棋手!
他着急到没有时间去欣赏这样美丽的日出,他着急到没有机会去体悟打扫院落之中的禅意,他着急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对自己,有怎样的期许。
虽然身在囹圄,可心却从未如此自由。
真正的自由,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长时间的唯命是从,让他的生活产生了一种惯性。
而一旦脱离了这种惯性,他就会发现另一片天地。
也许,原先身处迷茫而不自知的独孤慧,仅仅是一只被独孤鸿牢牢攥在手中的风筝,那么如今,这根风筝线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而另一边,云雁神尼却静不下心来。
数十年的光阴,数十年远避红尘,原本以为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却在母子相见之时,陈年往事再上心头,泛起涟漪。
那时候,独孤慧刚刚出生,然而那时的她早已心灰意冷,向来性情执拗刚毅的她毅然决然留下幼子,独自回到云朝。
她行至舍身崖,绝望的情绪到达了巅峰,本已准备纵身一跃,舍身解脱,却遇高人指点,方明白舍身崖“舍身”之意。
“舍身非舍生,诸相非本相。”
从此,她便在这峨眉金顶建起落雁庵,青灯古佛,隐世不出。
佛法无边,云雁神尼原以为,高深莫测,字字珠玑的佛经早已渡化了她残破不堪的心。
她原以为,前尘往事,她早已放下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不是放下,而是逃避,是强迫自己遗忘。
佛经不能帮她觉悟,想要放下,还得靠她自己面对。
就在这时,云雁神尼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瓷碗放在茶几上而撞击出的清脆声响。
云雁神尼等了许久,却发现来人没有想走的意思,便缓缓睁开眼睛说道:“静垣,放下便出去吧,为师想……”
云雁神尼话说到一半,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只因为睁眼那一刻,映入眼帘的,不是原本所想的,自己的徒弟静垣,而是分别多年的爱子独孤慧。
独孤慧亦是一脸慌张,就好像孩子做了坏事被发现了一样,眼神闪烁,不知所措。几下忸怩,方小声地挤出几个字:“母……师……师太,这是在下亲手泡的峨眉雪芽,还请师太不要嫌弃。”
云雁神尼随即端起茶碗,小抿一口,顿时唇齿之间,满是茶香。
她轻轻咽下,却不禁眉头一紧。
好苦啊。
是茶苦,亦或是心苦?
自己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却从未受过自己半分疼爱。
可他却还是亲手泡茶,孝敬自己,或者说得更卑微却更准确些,讨好自己。
云雁神尼的心中,岂能不苦?
纵是铁石心肠,到了此刻又如何硬得起来?
“好孩子,你过来。”
云雁神尼的眼角有些抽搐与湿润,浅浅的皱纹里满是慈爱与关怀。她伸出手,独孤慧便很自觉地,很本能地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云雁神尼一只手抓着独孤慧的手心,一只手轻轻摸着独孤慧的手背,眼角的泪水却是再也忍不住。
“慧儿,这些年你受苦了,是娘对不起你。”
听到这里,独孤慧心中一怔,万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自己所听到的一切,竟是真的。
“母……娘!”
独孤慧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了云雁神尼的怀里,嘴中犹自呢喃道:“娘,你终于肯认我了……你终于肯认我了……”
云雁神尼轻轻抚摸着独孤慧的乌发,泪眼婆娑,喃喃道:“都是娘不好,都是娘不好,不该抛下你这么多年,见了你偏又不敢相认,都是娘不好……都是娘不好……”
独孤慧却在云雁神尼的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不,这不怪娘。我知道,是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孩儿。我愿意给娘一些时间来接受我。”
云雁神尼见自己的孩子如此善解人意,一时心中宽慰,可多年的亏欠与愧疚却也更甚。
她唯有紧紧地抱着独孤慧,揽着他的腰,摸着他的头,努力补偿这亏欠了将近半生的疼爱。
母子俩好不容易腻了一会儿,禅房外却忽然传来了静垣的声音:“师父,门外有一个奇怪的人,自称独孤鹫,说是要拜见师父。”
云雁神尼与独孤慧听罢,对望了一眼,便都猜出了独孤鹫的来意。
独孤慧站起身来,对云雁神尼说:“娘,鹫叔自小就对孩儿很好,便交给孩儿打发吧。”
“不,”云雁神尼站起身来,眉眼之间不怒自威,“娘与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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