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

作者: 刘诗荣 | 来源:发表于2020-09-21 08:17 被阅读0次

下个月六号,真月将满十八岁,她的个子窜到一米七,瘦长却结实,皮肤呈细腻的麦色。削瘦的脸,眉毛弯弯,眼睛细长却炯炯有神。她穿一套蓝白相间的校服,扎着两个对称的粗麻花辫。她坐在办公室内侧的长椅上,把玩着垂在肩上的辫子,等待班主任杜老师。

正值上课时间,老师们都去教室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她听见窗外不时传来几声杜鹃的哀叫,心里也很安静。她想起那起叫自己来到这里的事件。她知道可能面临退学的处分。不过,她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没太多恐惧与担忧。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鸟叫,觉得那声音很是自然。

班主任杜老师仍没有来。昨天晚自习他对真月讲,明早9点一刻你到办公室来一趟,我们谈一谈。墙面的钟已经指向9点20分。她站起身子,打量起整个办公室的布局来。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一共放有十张桌子,每个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一沓试卷,中间放置一盆绿萝盆栽。大概是浇水不够的缘故,一部分叶子呈枯黄色,从茎干部分垂下来,耷拉着,显得颓败无力。真月走过去,把枯叶一片一片拔下来。她顺便去不远处的盥洗室打来半桶水,往盆栽里浇水。她似乎听见了植物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真月是班上的语文科代表,一周会来这里好几次,给杜老师拿卷子或作业本。只是每次她都匆匆而过,没打算长时间停留。老师们在的时候,低头认真做着什么,或批改试卷,或摊开教材备课。她走入其中,觉得自己像是不速之客,打搅了他们,有些不合时宜,心里莫名紧张。她总是敛声屏气,轻轻地迈步子。她希望自己的影子是轻淡的,存在感微弱。

当上语文科代表,不是她的主动选择。她妈妈晨云在世时经营书店,给她推荐古今中外各种期刊读物,她因此接触了不少文学书籍,擅长阅读、朗诵与写作,去年元旦文理科分完班,她代表学校参加作文竞赛获得一等奖,杜老师因此举荐她担任班上的语文科代表。

她当了一年,仍在继续:帮老师收集学生的作业,为学生分发改好的作业。不过她隐隐猜想,以上周五晚上发生的事件为起点,以后的情况就微妙得说不清了。她犯的错误实在太大。尽管说,杜老师随和大方,师范毕业不到三年,年轻蓬勃有朝气,思想观念相对开放,可以理解天资平平成绩不好的学生,也能够理解上课打瞌睡不认真听讲的学生,也可以平和接纳与老师意见不合激烈争执的学生……但两个毕业班学生下了晚自习不各自回宿舍,而是藏匿在实验室里做那种事,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他难以理解,难以接受。他如鲠在喉,消化不掉。

这是学校,这是个公共场合,常有师生四处活动,难道你们两个人连这一点基本的常识也意识不到吗。上周五的雨夜,杜老师看到真月与良端在一起的那一幕,吃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半晌才说话。

真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她愿意承担后果与惩罚,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是良端在哪里。那个面目清秀的尖子生,这个时候应该坐在教室里头聚精会神地听讲吧。他好像很快忘了那件事。为了下月就举行的高考,他拼了命学习,心无旁骛。但是,那个相对于学校纪律而言是个绝对错误的事件,是良端和真月二人一起酿成的。他们常常藏在校园不起眼的角落里做爱。从去年11月持续到今年5月,有半年的时间了,如果不是上一次被同学撞见并举报,这事会像沉潜到海底的黑匣子一样变成秘密,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那天夜晚,下着倾盆大雨,小路边水流成河。他们在漆黑的实验室里交融,急促又粗重的呼吸声,被激烈的雨声覆盖。教务的林主任收了伞,举起手电筒第一个闯入,灯口照向正在动作的良端。良端的脸在白光中瞬间变青,难看极了,他即刻停止,慌慌张张地,从真月的身子里退出,背过身去弄裤子皮带的搭扣。真月恍若什么也没发生,用长裙子盖住双腿,屈膝抱住它们。不知为何,她遇到天大的事也是一脸的平静,没有表情,纹丝不动。

林主任气急败坏,脸上的神经抽搐着。这是这所高中建校以来第一次发现有学生干这种荒唐的事,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们完全没有把校纪校规放在眼里,如果传出去,学校的名誉何存,老师的威严何在。

阳光透过窗外的香樟树照进来,在瓷砖地面投下斑驳不齐的光影。偶尔有几阵轻柔的凉风吹入,抚摩着真月的前发。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用手拨到一边。她早已接受了眼前的处境,她的心是冷静的,自在的。她等待学校给予最厉害的处罚:责令退学。三个月前她妈妈死了,她看似无事,实则受的打击很大,至今仍没有缓过来,本打算停学休养,却被杜老师劝阻了。杜老师知道她的家境特殊,平素尤其关照她,觉得她的成绩既然不差,在班上处在中等水平,那就应当克服障碍继续学下去,考个不差的大学,日后有找份不错的工作。杜老师苦口婆心的劝告,使她放弃了停学的打算。

但学校也是个试验场,日夜做不完的题目,冰冷无趣的人际关系,叫她感到枯燥乏味,心灰意冷,怀疑待在其中的意义。学校又是寄宿制,不允许学生外出。人人被锁在里面,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感觉不到真正的自由。真月的心是受限的,有时难受得窒息,无故掉眼泪。这状态持续近一年了,没有好转。她恐怕有轻微抑郁症。可是,她想要快乐,想要健康,学校恐怕不宜久留。一纸文凭真有那么重要吗?人迟早要进入大社会,接受真正的考验。早几年踏入有什么不好。她要离开捆住她的学校,去陌生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她已经自我说服,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那就遵循心的声音做出选择吧。至于学习,她相信,去书店拿些书认真阅读记录笔记就可以做到。

死去的妈妈给她留下一笔财产:一家书店。里面书籍种类丰富,文学、历史、哲学应有尽有。她妈妈曾教育她,自我成长与教育比老师的监督更有效,获得智慧比知识更重要,选择善良比聪明更有益。她认可、吸收并接纳,培养了一种高度自觉的学习能力,并不害怕退学后面临的孤独处境。

但是,果真没有叫自己感到害怕的事吗,真月与自己确认。自从历经了妈妈的死,她把最恐惧的时刻挺过去了。从此她的身体里,一部分住着死去的妈妈。或者说,她把妈妈缝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们二人是一体的,她面对世界时,是两个人在一起面对。她确实想不起应该害怕什么。

感到害怕的,好像是林主任。这个女人今年四十岁,除了做教务主任,还带高一两个班的化学,她保留有一些固有的老思想——那也许是她已故的父母亲传授给她的思想,把所谓女子的贞洁看得无比重要。她无法接受一个女孩读高中就与男孩混到一起去。去现场“捉奸”的那个晚上,她的表情先是愕然,接着身体开始颤抖。突然间她失去控制怒吼起来,指着真月说,看上去这么安静的女孩子,居然不知羞耻,躲着干这种事。你不洁身自好失了贞,一点也不恐惧吗,你就等着最严厉的惩罚吧。你的将来肯定毁了,彻底毁了,你就等着下地狱的惩罚吧。说完,她用手盖住脸哇哇大哭起来。她恐怕是被既是学生又是女性的真月的行为吓住了。

良端也是害怕的。他害怕发现他的林主任,害怕她的眼神。念高一时林主任带他化学,他经常性拿第一,林主任对他印象极好,寄予厚望。下学年期末考试前夕的一个晚上,他复习得心烦意乱,跑到教学楼外一棵樟树下,无声地哭,林主任恰巧经过看见了他,把他叫到办公室,耐心安抚。他在她面前哭了很久。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刻,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他的神经一颤抖,整个身体冻住了。夜晚在宿舍里,他回味着林主任身上的气味忍不住遗了精。升高二后,换了化学老师,林主任不知为何依旧关心他,周末把他及另外几个尖子生叫到家里来,做饭给他们吃,与之谈心,那是他少有的觉得高中生活美好的时刻,他坐在林主任身旁,嗅闻到她身上的芬芳气息。

林主任训斥真月的时候,良端站在一旁,低下了头。他很羞愧,身体在抖。愧疚与恐惧织成一张网,把他紧紧地罩在其中。时间显得尤为漫长。

良端比真月大一岁,是个复读生,第一年高考发挥不好,刚过一本线,他不满意,考虑再三,选择复读。今年,他爸爸以及班上老师都指望他考取重点大学摘得荣誉。他们都信任他是自制力极高的学生。他确实不负众望,次次模拟考试得第一,把第二名丢得很远。可是,谁也预料不到他身体里藏有什么秘密。比如,他已经十九了,生理成熟,性欲旺盛,在学习之余热衷做爱,宣泄式的做爱。

那一刻,真月看了良端一眼。他噘着嘴,表情痛苦,没打算说话。他的眼神里透出几丝无辜,好似是真月带着他干了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事实上大多约会,都是他主动带的头。这段时间他备考的压力尤其大,心里感到不适应。他像个无知又莽撞的小孩,拿自身的性欲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月站起身,向林主任说,学校怎样处置,我都接受。你嘴里的下地狱,在我这里不存在。我的心境决定着我所待的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而不是来自你的所谓审判。说完她迈着大步匆匆跑开了。

今天是周一,宣告“处罚”的日子终于来了。又过去十分钟,杜老师迟迟不现身。给绿萝浇完水,真月不打算再等了。走出办公室,穿过细细的走廊,她听到校长室里传来激昂的争论声。

 

真月郁郁寡欢,不爱说话,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在宿舍里,她不合群,一个人行动。上铺的室友看不惯,常常欺负她,爬上床时不脱掉鞋直接踩在她的床上,吃饭时故意把油渍蹭到她的床单上。她懒得理会,也不屑争执,大多时候待在教室。她沉浸在书的世界里,耽于幻想,写各类感想文。良端平素埋头做题,内敛,沉静,两人碰巧成了同桌。起初他们互相不搭话,去年霜降之后,天气越来越凉,一次晚自习结束,班上同学都回去宿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真月在读外国小说,良端在做数学题。忽然间,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胳膊。她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递过来一瓶橙汁,她接住说了声谢谢。

他对她说,你除了爱看书,还喜欢转笔和喝橙汁。

她点了点头。

我有时做题感到枯燥,抬头观察你的侧脸,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我喜欢你的脸,他害羞地说。

真月不语。

他问,我偶尔看见你闻手背的气味,我也可以闻一下你的手吗。

她把手伸过去给他。

孤独的气息,他说。

她笑而不语。就这样,他们有了默契,开始交流很多。不久两人谈起恋爱。约会第三次,在操场后面的杉树林里,良端迫不及待地抱住真月。池杉的落叶铺满地面,像一片柔软的深红色地毯。他们都是第一次,却仿佛为彼此准备了好久。他很快找到进入她身体的入口,粗暴地撞来撞去,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的呼吸淹没了她。她不动声色,接纳他的横冲直撞。结束后他满头大汗,闭眼躺在落叶铺就的地毯上,等待热汗退去。

真月的裤头被血染红了,回到宿舍后她用香皂洗,洗得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可是,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身体全面打开,能容纳一个男子,她欣慰又快乐,心里微笑。

日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来到林子里二人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做爱。他们为彼此的气息着迷,仿佛那是前世的线索,今世不能错过。

良端说,海明威在写作结束后喜欢来一场性爱,我写完各类复杂作业,也喜欢通过做爱宣泄自己。他沉溺在性爱中,不可自拔。他的欲望越发强烈,力量变得凶猛如兽,吃饱了很快觉得饿,饿了继续再吃。真月却因为做爱可以忘记现实,忘记自己。性爱进入高潮那一刻,仿佛浸泡在冰凉的液体里,身体静静下沉,什么都抓不住,也仿佛能够离妈妈更近一点。

真月的妈妈,生前被人说成是异类。她没有结过婚,只是谈恋爱。真月十岁的时候,她经常性当着真月的面与男人做爱。有时真月睡了一觉醒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妈妈与男人一上一下热烈交融。她假装继续睡,耳边传来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妈妈尖声喘息,一阵高过一阵,仿佛很痛,又似乎很快活,片刻之后,男人颤抖的身体刹车般停了下来,趴在妈妈身上仿佛死去了一样。妈妈的手臂抱住男人的头,手指在他的头发里穿梭。昏黄的光线中,她看上去一脸的满足。在妈妈的眼里,做爱是同吃饭睡觉一般的存在。

与良端做爱,真月脑海中浮现的人是妈妈,妈妈做爱时红润的表情,妈妈做爱时急促的喘息声。或者有时真月干脆当自己是妈妈,在做爱这件事上,没有羞耻,只是沉溺。她忘我般感受这股强大的存在。

学生在校期间若没有得到班主任的批示不能随意外出。起初,两人在那块隐秘的杉树林里约会。一个月后那里被一对男同性恋人霸占,他们改到教学楼后面,靠近车棚的破旧小屋里。守车棚的一对老夫妻去年夏天因为持续高温天气,相继离开人世。车棚再没有人管,垃圾满地,杂草丛生,乱脏脏的,没人无故会来这里。关上门,小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小屋因此看上去安全又静谧。他们在这里做爱,不知为何身体高度契合,高潮来临的时候,真月只觉得那是一种地动山摇的新鲜感,仿佛残缺的现实被水淹没了,他们在船里激流奋进,一往无前。谁知半个月后车棚有了新主人。一对残疾夫妇。两口子把小屋里外收拾一番,便住了下来。门外挂了一把新铁锁。

一度,两人约会无处可去。教室里若没人,他们对视,牵手,身体有了感觉,发热般难受。他们痴迷于对方的身体,渴望用做爱交融来表达与交流。他们忍耐着,身心煎熬。他们尚且年少,有一些冲动,不知该怎么办。

元旦长假后,天越来越冷,寒风四起,大地像冰窖。一次晚自习下了课,学生速速回去宿舍,教学楼里空空的,良端拉真月来到一楼实验室的门口。已是九点半,四周没有人影,冷风穿过走廊吹过来,她哆嗦着抱住胳膊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拿出一把钥匙,插入铁锁的孔里,一转动,门轻轻一推,开了。

我从以前的化学老师那里要来实验室的钥匙,以后晚九点下了课我们就来这里约会,不开灯谁也发现不了,相当安全,他不无得意地说。

窗外树林密匝匝,路灯的光亮照不进来。他们的眼前近乎黑暗,像森林深处的夜晚,风灌不进来,却有一股潮湿的冷。真月躺在瓷砖地面上,后背冰凉彻骨。良端的身体盖过来。她介于地面与良端之间,一面冷如冰,一面烫如炉。她的心在剧烈颤抖。

他们不住接吻,身体越来越烫,很快纠缠在一起。他如跃动的魅影,扇来阵阵清凉的风。他像饥饿的兽,扑在情欲织成的密网中。她摸着他背上的汗,心里生出别样的感动。那是一种巨大的安宁,表达与凸显着自我的存在。仿佛在夏天的傍晚邂逅一片湖,她站在湖岸,观望湖心的波纹。蝉鸣热烈,荷香充分被蒸发,鹅卵石摸上去发热……时间停滞,天地一体。

两个人,用尽力气交融,仿佛要与做爱同归于尽。他们爱极了做爱,做爱时的自己。做爱展示自我与欲求,他们互相怜惜,互相满足,把全身力气注入其中,有一两次狂热至极,简直快把肉身作为祭品献祭在做爱的祭坛之上。

但即使快乐得死去,真月也没觉得不值。她拥有那一刻。一刻即永恒。一得即永得。那确是一种接近死亡的快乐。

妈妈死前也体味过做爱的快乐吧?她是被这种快乐带去了另一个世界吗?真月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妈妈。妈妈做爱时的表情。妈妈的非自然之死。

林主任的声音。她说,什么这种女孩是害群之马,影响太糟糕,搞不好还会带坏其他女生。没得商量,一定要开除。

杜老师的声音。他说,我们要给她继续受教育的机会,她确实犯了错,但停课两周,再加以善意引导,她一定可以改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两个人意见相左,得不出最终结论。

柳校长没有急于发言。他约摸五十岁,年轻时在海外生活过五年,见多识广。他热爱阅读,研究古人,业余坚持小说创作。写作是一种梳理生活的方式。将现实中的问题以艺术语言的形式展现出来后,用笔名投给杂志社,不料次次受到编辑青睐,刊登出版。尽管杂志受众不多,他自得其乐,笔耕不辍。他常把稿费用来资助贫困生。

林主任发问,柳校长倒是说一说具体怎么处置。杜老师说,这事着急不得。

柳校长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抿了一口茶,说,换位思考想一想,确实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封掉一个女孩的求学之路。再说,奔着高升学率我们不处罚良端,这对真月来说是不公正也是不平等的。教育从业者不能有太强的偏颇之心。如果打算不处罚,那么两个学生都不要处罚,以警告、教育、观察为主,然后给全校学生上一节关于性知识的公开课。其实,不能一味地责备学生的行为,我们教育从业者也要反省自身的工作是否出了错。比如,实验室的钥匙明明只有老师才有,学生是如何弄到的?

林主任说,良端的情况不同,他成绩优秀,不久可以为学校带来大荣誉。真月作为女孩,做的事太过出格,太不知羞耻,我们需要以儆效尤,以防其他女生肆意模仿。这对女生来说绝对不是个小事件。

真月深呼吸一口,用力敲了两下门。咚咚,咚咚。她朝里推,门全开。三个人看向门外,他们看见了白光照耀下的真月的脸。

那张脸,还是一张稚嫩的高中生的小脸。眉毛弯弯,眼睛明亮,小嘴圆圆。

叮铃铃,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也许是接下来还有课,林主任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奔了出去。低沉的脚步声被四周的墙壁闷闷地吸了进去。

世上有多少人在十几岁时失去了妈妈。真月就是。她妈妈死了,死得决绝。每当想起这个事实,她觉得无比遗憾。她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世人会因为一个孩子没有妈妈而对他好一点吗。真月想念自己的妈妈。

她妈妈死后留下不少日记。这些字写得密密麻麻,真月一直不忍打开。三月初春回大地,阳光热烈照耀,真月开始着手整理这些日记。原来,她妈妈记录了很多关于自己妈妈的故事。那是真月素未谋面的外婆。真月不知道外婆在妈妈的生命中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但她忽然意识到,要了解妈妈,首先要了解外婆。外婆影响了妈妈,妈妈影响自己。女人的属性更像土壤,女人与女人之间互相影响。

在日记里,妈妈直呼外婆的名字:洁雪。洁雪出生在一个贫困落后的小村庄。她排行老大,幼时没有念书,帮忙长辈做各种家务,也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十三岁那年,她被隔壁家黑脸男人拽到屋里,遭遇强暴。事后她将此事告诉父亲与哥哥,希望他们替自己说话。可父兄不仅没有帮她,还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劝她不要四处声张。黑脸男人逮到她时继续侵犯。一次又一次,她难以忍受,自行找到村委书记反映了这件事。那是六十年代末,温饱问题刚刚得到改善,人们的思想还很老旧,女性地位低。人们普遍认为女子的贞洁比一切都重要,无人会相信一个女子敢置贞洁于不顾,主动说出自己在这方面所受的侵害。黑脸男人恰恰又是书记的表侄,平日横行霸道,这次书记又偏袒了他。书记还觉得女子失去贞洁,从此生命有了污点,以后不一定有男人娶她。他于是找到她的家人,与他们商量后达成一致:将其从村庄里驱逐出去。

从此洁雪四处流浪,风餐露宿,靠乞讨为生。十五岁时被邻村一个年近六旬的算命婆婆收养,开始吃得饱足,穿整洁的衣服,也认识了一些字。两年后老婆婆因重疾突然离世,她的儿媳赶她出门。离开前的那个夜里,老婆婆的儿子强暴了她,翌日把她卖至县城的沐足店。

老婆婆生前为洁雪算过命,说她人生中劫难很多,务必要坚强挺过。沐足店的生意好,老板却十分苛刻,叫她没日没夜地干,发的薪水又很少。没过一年,她跑了出来,自行来到邻市。年近十八,她出落得标致、丰满,应聘到高级会所里做事。她并不笨,打理人际关系,关照频频来找她的男人,不久升职至领班,收入越来越多。她把钱存起来,准备将来自己开店单干。这时候,吴宙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洁雪后来不止一次向我说起与吴宙初次见面的场景。他西装革履,系格子领带。他大她十五岁,看上去却不显老,一双眼睛尤其明亮。见他第一眼,她就被他吸住,暗暗觉得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果然他来了第一次,又来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来找她。那段时间,因为官场上的不如意,吴宙内心孤独,想要人陪伴,他和妻子早就没了感情,互相冷淡对待,他时常把洁雪带到外面的酒店过夜。有一次两人做完爱,他体味到未曾有过的满足感,对她充满感激,说,你这样好,我要设法离婚,娶你为妻。她很感动,很快辞了会所里的工作。他给她租下一套房子,支付掉一年的房租。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她喜欢小朋友,打算生下来。

那孩子是我。我是洁雪与吴宙的孩子。我快要出生时,吴宙人间蒸发,联系不上。

洁雪认命独自抚养我。她的心里仍想念吴宙,却又不得不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消失。是遭遇意外事故了吗,还是他对自己的爱是假的。她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生活的核心。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她觉得自己蠢笨。只是,考虑到日后的生计,还有孩子的抚养,她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她变得坚强,用积蓄盘下闹市区的一个门面,雇了几个女孩来干活。为了照顾婴儿期的我,她很少出去接客。但以前结识的熟客指定要她。她不敢得罪,时常在哺乳之后,又去接待那些客人。

我渐渐长大了,自己看世界。有时出门买零食,左邻右舍对我指指点点,说这个孩子的妈妈是卖身的,谁知道她的爸爸是谁。刚开始我不懂,只觉得他们眼神凶恶,不怀好意,八岁时突然间开窍了,我听得懂他们在议论什么。我感到委屈,难受,愤怒,偷偷地哭。哭完我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从未拿那些问题当面问洁雪。但她偶尔察觉到什么,隐隐提醒我,不要在乎他人的眼光。见我喜静爱学习,她给我买许多书籍,她希望我通过学习改变什么。具体是什么,她没说过,也许是跟她的生命有所不同吧。但洁雪好像又没有瞧不起自己,或看轻自己的谋生方式。

洁雪是个特别的女人。

我十三岁那年,吴宙回来了。他老了许多,皮肤黝黑,两个眼袋耷拉着,眼睛无光无神。他走投无路,来找洁雪。原来,他解释说,失踪的原因是惹上一场官司,打输后,钱赔光了,又被判几年刑,这些年一直在监狱度过。他的父母亲在此期间陆续离世,哥哥独占家产,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身无分文,又因为坐过牢,遭遇歧视暂时没找到工作。他请求洁雪帮助他。

那时的洁雪,观念上发生了变化,她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结婚。有足够的金钱生活就好,她不看重其他女人看重的婚姻的外衣。她的心仍是善的,见不得人落难,接纳吴宙的同时,仅把他当成保姆,嘱咐他做饭洗衣,照顾好我的生活,而她自己着手扩大接客的生意。客人越来越多。生意越做越大。她渴望挣更多的钱,买一栋大房子。她觉得金钱可以给自己带来安全感。

一直以来,接客是个不受待见的行业。辛苦运作几年后,洁雪虽然挣了钱,买下位于中心地段的一栋好房子,却依旧感到贫乏、无助,心里空荡荡的。这是一份丧失自尊的工作,在生活中,她得不到外界基本的尊重。因为衣装暴露,化着艳丽的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戳脊梁骨,她没有太多行业外的朋友。行业内的朋友也都是表面友好,私下斗争。偶尔,遇到品行糟糕的客人,不管不顾她的意愿,强行霸占与侵犯,她的胳膊上有好几处被烟头烫伤的痕迹,会阴部前前后后被撕裂过好几次,炎症很严重。还有客人,对她的言行稍有不满,扬起手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扇。伤心绝望时,她想过洗手不干,可又一想,离开这一行又能干什么。她没有知识,心思懒惰,也很自卑,自弃,觉得自己什么也学不来,唯一具备这一接客的技能。并且——洁雪有时坏坏地想,通过这个行当可以报复曾经抛弃自己的家——虽然下一刻她意识到这是多么虚弱无力。这些年,她从未联系过老家的人。

洁雪也无法指望吴宙出去挣钱。事实上,吴宙在监狱里受到面目狰狞的狱友的虐待,出来后一直恐惧社会,他的那一方土,像干涸的盐碱地,是荒芜的,草都不生。找工作失败数次后,他没有继续再找。但除去吃饭与抽烟,他其实花不了几个钱。洁雪怜悯他的弱处,也信任着他,把生意上的资金交给他打理,希望他有事情可做,愈合曾经的伤痛,渐渐融入社会。洁雪的心地这样好。

洁雪也碰到过好的客人。对方坐下来抽支烟,问她能不能讲讲自己的故事,她讲给人家听,听完对方给她几张钞票就离开了。她渐渐明白这类客人的心理需求:聆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遭遇,往往可以减轻自己的生存压力。她是别人眼中的底层者,挣再多钱也无法改变社会地位。同时她也意识到,这类客人其实是尊重自己的,有基本的怜悯和理解,认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性。所以,与他们在一起时她总是开放地对待,不刻意隐瞒自己的年龄,也毫不避讳过往发生的一切。

可是,意外不期然地发生了。

我十五岁那年,吴宙趁洁雪不备卷走了所有积蓄,彻底消失,电话不通。洁雪明白过来的那一刻,闷闷地抽烟,没有试图去找。她觉得自己失败,失败透顶。兴许他自始至终都在欺骗她。兴许男人比女人更爱走捷径。她的心,一寸一寸地疼起来。她试图麻痹自己,晚上继续接待客人。

一个五十来岁的新客人提出要求,要她去自己家里玩耍。要是平时,她是不会答应的。可这一天她内心不快,情绪低落,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去了客人的家。简单吃完晚饭,没有说上两句话,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想与她抱在一起。客人的老婆死了五年,在这期间他没有碰过女性的身体。他心里焦急,如饥似渴,头上都是热汗,没有完全进入,就软软趴下了。她劝他别着急,先歇一歇。他却不听,要继续尝试。还是不行。又是失败。接二连三的失败。她突然厌倦了,想回家一个人待着,不要他的钱都可以,于是她推开他的身体,跳下床准备穿衣。他苦苦哀求,请她再给两次机会。她实在腻烦了,不容商量,必须回去。他没想到她这样倔强,顿时被惹怒了,强行把她摁在身下,用绳子绑住她的双手。她在挣扎,他不断往她的身体里撞,动作蛮横粗鲁,弄伤她的阴道。她喊痛,叫他住手,他仍激烈地往里拱,血汩汩流了出来,她的内裤染红了,在白灯下分外刺眼。

忽然间,剧烈的疼痛感袭来,洁雪的眼前模糊一片。时光往回转,倒带般倒回了从前,黑脸男人的面孔魅影一样在前方浮动。洁雪已经不是那个气若游丝的小女孩了,她的心紧缩起来,融合成一股巨大的力气。她抬起腿往上使劲一踢,对方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像一块大石头滚下了山坡。

洁雪听见钝重的一声闷响。男人的头部着地。坚硬的水泥地叫他的头破了个洞,红艳艳的血迅速向四方蔓延开来。他瘫软在地,一动不动,很快没了呼吸。

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男人因失血太多,没有抢救过来。多舛的命运再次找上门来,洁雪由于防卫过当被判重刑,同时赔掉家产。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蝉鸣格外激烈,一阵高过一阵,仿佛在争先恐后地向我说着什么。我参加完中考,独自在外旅行。回来后知道了一切:我的母亲入狱了。我没有了家。正如最初听到别人议论我的身世时表现的那样,我极力保持镇定,说服自己尽快接受眼前的境遇。夜里我变得脆弱无助,在黑暗中哭泣。黑暗险些吞噬了我。

成绩过了市重点分数线。那又怎样,它于我已失去意义,我没有钱上学,也没有人会帮我。我开始自生自灭的生活。流浪,打工。

我是一个孤儿。

学校校风严谨,教师管理严格,学生学习勤勉,升学率不低。可是,真月在乎的不是这些。教学楼里,不管是哪一楼层,总有刺鼻的气味从卫生间飘出来,她早已腻烦;下雨的日子,校园里到处都是积水,从宿舍走到教室,鞋子里总是被水灌满,脚泡得发白,对此她也烦透了;老师用劣质的话筒讲课,那尖利的声音,刺得耳朵也麻木了,听课勉为其难,她不知该怎么办。

为什么当下这一刻这样难过?当下不快乐,却相信以后一定是光明,她好像做不到。真月的心里总在独立想着什么,她对升大学提不起兴致。她没有像周围的同学那样昼夜不分地学。或者说,她是一片孤叶,在高三紧凑的学习中找不到方向。因为不自觉地懈怠学习,掉了班上的队,成绩很快下滑,拉低了班级的总平均分,杜老师找她谈话,希望她上进,及时查漏补缺。她又提放弃高考的事。他不再勉强她。你来上课就好,他对她说。

三月中旬,天越来越暖和,迎春、海棠、早樱绽放了,五彩缤纷,欣欣向荣。生活里不论发生什么变故,万物的秩序与规律不变,这多少给人一些镇定和宽慰。上课之余,真月写起关于妈妈的故事。她像她妈妈写外婆那样,以本名叫着她。生命本是平等。她们是三个女人。

在与我相处的日子里,晨云很少对我讲跟爸爸相关的一切。她灌输给我的是,跟在她身边就好,至于爸爸,那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晨云不信任男人,也似乎不信任自己。她像一棵根须浮在空气中的植物,没有试图将根扎入泥土里生长。她的生命里,脆弱或者危险,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她的命途一如洁雪,坎坷不平,磨难重重。

晨云的死,在外界看来是一个谜。

洁雪坐牢后,房子抵押出去,家里一贫如洗。晨云去餐厅工作,端盘子,洗碗,擦桌子,拖地……解决生计问题。大概因为什么都没有了,她极为拼命地工作,做事细致入微,受到老板的器重,不到半年从服务员升至部门经理,薪水加倍。遭遇同事的排挤与孤立,她置之不理,把自我的工作做好。年满十七岁后,为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她买化妆品精心装扮自己。在人堆里,她有了一些妩媚的气质。

一个刚刚二十的厨师追求晨云,约她看电影、吃饭。厨师是退伍军人,个子高大,臂膀有力,谈吐中有一股英气,叫姑娘们着迷。她需要爱情,积极回应他,两个人相爱,很快住在一起。他对她疼爱有加,在她下班后给她洗脚、捏腿。她喜欢睡在他的臂弯里,与之接吻。他虽然长期待在炉子边烧菜,身上没什么油腻味,甚至很好闻,有阳光的气息。接吻后他们顺势做爱。两个年轻的身体在情欲的激荡下无比饱满,能量充沛,似有用不完的力气。迎来高潮那一刻,她满足地睡了过去。醒来时他也睡着了。她推醒他,他们继续做爱。整个夜晚两个人如兽一般纠缠在一起。

晨云喜欢厨师,渐渐依赖上他。她包揽所有的家务,也学来一手好厨艺。有时,他忙完婚宴上的烧菜工作后,回到家精疲力尽,她于是做几个菜端上桌。他喝酒,她也陪他喝。他酒量不好,很容易喝醉,她在他醉后为他擦身子,换衣服。他们形影不离。他去哪里她都会跟上。她好像他的一个影子。偶尔他嫌她烦,争执两句,她不还嘴,依旧跟着他。在一起的日子,他们几乎每天做爱。她沉溺在他的身体里,那简直是一个暖暖的炉子。

三年过去了,晨云迎来二十岁,她渴望结婚,想象与厨师结婚的场景。这时候,厨师被家人叫回老家接管家族的餐饮生意。他没有问晨云是否愿意和他同行,而是直接提出了分手一事。她反应过来的那一刻,脑袋轰鸣一下,两腿发软,差点站立不住。她以为自己会闹,会大哭,责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默许了他的决定。当晚,把他的物品收拾好,送他出了门。

冬天来了,晨云全身冻得僵硬。她在苦痛中不能自拔。辞掉工作,整日不出门,茶饭不思,睡在床上不起。一想起他,心口绞痛。这个世界,为何有如此多的苦不由分说地降落而下。失去母亲,接着失去男友。无人疼惜自己,无人关心冷暖,重新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活在冷冰冰的现实里,即使死去也无人知晓。而活着或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很长一段日子,厨师的影子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痛苦像锤子敲打她的身心,丝毫不见停下来的意思。好几次,寻死的念头冲出脑门,她拿起修眉刀划破左手腕。她下手重,一刀比一刀深。一条条血印如长蚯蚓般在她的臂膀上伸展开来,缓缓蠕动。

一次,她又用刀片划胳膊,力气很大,划得太深,她疼得直叫,突然间,她醒过来,自问:我在做什么。我真的要杀死自己吗。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心里产生些许向上的力量,她以为身体的痛感会慢慢平息的。可是不知为何,那疼痛如麻绳般捆绑住自己,早上醒来,总有一股怠倦感,骨头酥酥的,没有力气,她要赖床一两小时才能爬起来。这时,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厨师离开之后再没有来过联系。她给他发去消息,问孩子的事。他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打来两千块钱。晨云彻底死了心,知道彼此再无可能。绝望感再一次吞噬她,她吃不下食物,没日没夜地昏睡,醒来后无声地哭,哭累了闭眼继续睡。有一次醒来,再也睡不着,她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间明白了,这世上除了自寻活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解脱痛苦。不能一直沉溺在失恋的悲伤中。要好起来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晨云试图好起来。她独自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休养两周后,她去到一家星级酒店,从零开始做服务生,什么活儿都干。她不怕吃苦,不怕受委屈,她同时意识到自己是个新的人了。

也因为年轻,身体一恢复,脸色显得红润有光,神采奕奕。男性一下子能在人群中感受到晨云的美丽与色彩,两只眼睛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锁住她。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天天过来吃饭,有时等她下班,约她去咖啡店小坐。那时天正冷,他为她买羽绒服,每次见了面把她送回住处。她被之精心呵护,心里的冰融合了,觉得世界温暖,先前恋情的痛很快忘记,她与他走到一起。

一旦恋爱,晨云最热衷的事是与对方做爱。生活的饥渴、困苦,在肌肤之亲之后,仿佛可以得到缓解,她体味到愉悦感——活着的动力。

男子是一名离异的商人。受够了爱算计的前妻,想找个单纯的女子一起过日子。他租下一套房子,叫她搬来共同生活。他投资一家书店,教她如何打理。她悟性高,学得很快,不久书店开始创收。她把收入一分不少地交给他。他越来越喜欢她的简单与干净,打算半年后就领证结婚。

只是,商人的前妻带着儿子频繁来找他,请求他再给他们母子一次机会。说什么充分忏悔、改过自新了,希望破镜重圆,一家三口重新来过。他不应。前妻希望他多考虑儿子——有多少中国人的婚姻是靠孩子维系的。稚嫩的儿子在他面前大哭,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他内心动摇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确实爱孩子,怕家庭的破碎对他造成伤害,日后产生歉疚之心。他跑去书店问晨云,你如果处在我的立场,会怎么选择?他也许是试探她对他的爱。他自以为爱可以通过言语传达。晨云的心是单纯的,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最终,他留下书店,回到了前妻身边。

这一次,晨云无比理性,没有哭泣,没有不舍,反而感谢商人为自己留下一些资产,以后不用愁谋生的事了。与此同时,她下定决心:一生不再结婚。

晨云怀了孕,他打算生下来。八个月的时候,她请了助手帮忙打理书店,在家一个人,看看养胎的书。这一年,她二十四岁,与曾经认识的朋友全部失去联系。

在医院剖宫生下我。不久,她有了产后抑郁的倾向,好几天内情绪无比低落,感觉不到快乐与希望。一次,她爬上楼顶,站了很久。她在犹豫是不是要往下跳——要不是护士及时发现,她也许纵身跳了下去。有两个孩子的护士劝她,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她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有妈妈的孩子一定会比没妈妈的孩子幸福。你要给孩子幸福。你一定能给孩子幸福。

护士的话起了些许作用。她为之动容,决心活下去。

可是,活着的支撑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襁褓里的幼儿吗。这不足以支撑她,疾病时好时坏。她艰难地往前走。郁结越来越深。

我上小学的时候,晨云已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网络购书日益发达,书店的生意越来越萧条。她勉强维持着书店的经营。唯一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事,就是与男人做爱。那几年,她交往的对象全是已婚男人,每次她都把对方带到家里来约会。他们知道她不同于其他女子,从不要求结果,因此觉得安全,不会危及自己的家庭。他们在她身上各取所需,寻求自我的满足。男人对她没有怜悯与真爱。

晨云走不出情爱的困境。她只是以不结婚的宣言来逃避内心对爱人的渴望。苦痛像一层厚茧绑缚着她,越来越紧,她束手无策。这时候,死亡的影子再次咬住她。

一次她问我,假如你一个人漂到孤岛上,你会怎么生活下去?

那是我上初二的时候。我反问,不是还有妈妈你吗。

她说,我是说假设,比如我们去海边,突发一场海啸,我可能被海水冲走了,你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座孤岛上,四周荒芜,没有一个人,你该怎么继续生活。

妈妈你要离开我吗?

我总有一天会死的。迟早的事。

我哇哇大哭起来,紧紧抱住她。

晨云再没有提这个话题。

现在想来,那时晨云已经暗中向我宣布:我不久之后将离开人世,你要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死亡对人的吸引在哪里。逃避痛苦。想死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强者。晨云不是强者,她的心是脆弱的。事实上,人身都是脆弱的。人如果意识到自己是脆弱的,他人也是脆弱的,并珍惜这暇满人身,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自伤或者伤人,我想。

命运有时也眷顾她,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激烈的事发生,她的生活静如止水:打理书店,或陪伴我阅读。世道平和与宁静的时候,人的内心也呈现出风平浪静的样子。外界当然会影响人的心境。

可是,晨云始终没有突破情爱的考验。我念高三那年,她迷上一个小她六岁的已婚男子,对方只是逢场作戏,短暂的交往之后弃她而去。她执念那么深,非人家不可。试图去挽留,遭遇的是冰冷的无视。她跌入深渊,一蹶不振。她到底总是被自己伤害。这一次伤得最重,内里的元气大伤,没了精神气,她顾不上别人了,要先走一步,自行终结掉所有的痛苦。那激烈的一跳,她还是补上了。

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孤独。晨云最终被孤独消灭,把我抛到孤岛上。恐惧像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眼前消失了又出现。

不过,我接受着自身的孤独处境。

不同于晨云的是——作为女性,我自始至终接受自身的处境。

说到底,丧失是生活的常态。人最后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为什么要牢牢框住别的人?

我可以进来吗,真月轻轻地问。柳校长点了点头。

她开门见山地说,即使你们不开除我,我也会自行选择退学,我想自由选择日后的生活。她看看柳校长,又看看杜老师。

杜老师瞪大眼睛看着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草率?我建议你转到其他高中去念高二,至于转学手续,我可以帮到你。你明年再读一年,继而参加高考。目前这个社会,多读点书总归是好的,前途多少光明一点。

真月切实感受到杜老师的善意,内心暖暖的。是的,他尽管对她失望,却依旧想方设法帮助她。他的心地极好。事实上他在班上没有处罚过一个学生。有男生与其他班的学生争执打架,他找当事人好好谈话,以教导和感化为主,尽量让对方意识到自身的错并加以修正。对方屡教不改他也不试图责备。他温和,善良,可亲,很少急躁发脾气。他有包容力,有责任心,适合教书育人。他是优秀的老师。

尽管如此,真月已下定决心,离开现有的一切,去社会里闯荡。她袒露心迹,说,我想你们大概听说过我家里的情况。我母亲不在了,也没有父亲,但我内心独立,知道如何继续生活。这件事会是个契机,让我直接步入社会与各种困难交锋。这未尝不是好的方向呢。

他们不置可否,陷入沉思中。真月望向面前的白墙,墙上挂着两幅字画。左边是:宁静致远。右边是:勤能补拙。字体收放有度,流畅如行云流水,她被震慑,目不转睛地看着。

柳校长指着左侧的一张红木椅子,让真月坐下聊。她端正坐下,写有“宁静致远”的长匾正好位于她的正上方。她敛声屏气,把手搭在双腿上。

这事发生以后,我有好几个夜晚睡不着。但这跟你本人无关,是我曾经的理解太过片面,导致我无法消化眼前的事件。我静下心来,开始弃置固有的观念,思索人的两面性。你成熟又倔强,聪慧又迷糊,内敛又大胆。某种意义上,你是个有能量有潜力的学生。可是,毕竟我不是你,不如你了解自己。你有没有深刻地想过,在以后的岁月里,如何发挥出内在的潜能做想做的事迎来更有希望的生活?杜老师说。

学校这一年刚好成立了一个资助项目。是由十多年前的数位校友出资建立的,他们这些年在外拼搏,事业有成,获利丰厚,决定回报社会。他们旨在帮助那些中途辍学的学生。我是一名高中校长,但这仅是个身份,我不会对任何一个放弃高考的孩子生起偏见。相反,我会思考,是我们的教育哪里做得不够好,导致一些学生心生不满,宁可不念书也要步入社会闯荡?教育工作者如果用心,能够反省的空间实在很大,能够改善的地方自然也是无穷尽的。所以,我认为这一资助模式,至少是对现行教育缺漏的一种补充,一种调和。柳校长说。

你的家庭情况特殊,你因此早熟,生活自立。你跟我们说话,俨然一个大人,有自己的主张,有自我的坚持,我认为这一点很难得。我不去评价良端的行为,不过我希望你理解人性的弱点与缺漏,继而原谅这次事件中的所有人,包括自己。你如果做到了,实际上没有伤害。有时候,是否受伤是由自己的思维决定的。杜老师说。

真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资助你近两年的生活。数目谈不上多,也是学校的一片心意。请你合理使用,提高自己,做一个对他人有用的人。两年即使过去了,我们也会一如既往地鼓励你,支持你。你是个有价值的人,如果可以,请你一生都保持良好的自我教育习惯。你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我与杜老师会尽量为你解答。校长说。

真月的脸上,滚烫的眼泪流了下来。是有人关心自己的,他们就在眼前。幸福原来触手可及。我会改正不良习性,努力变好的。她如是想。只是越想越激动,泪如泉涌。

柳校长和杜老师沉默着,等待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如此宁静,如此温暖。真月吞回眼眶里的泪,抬起头,恳切地问:请问什么是命运。如果命运是家族给的,从始至终捆绑着你,你该如何破解并克服?

五月底的一天,学校放假。在亮白的太阳之下,着白色衬衫的良端出现在真月的眼前。他来跟她告别。看到她,他不禁笑了笑。不动声色的笑,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那笑容让人觉得熟悉、亲切,她的内心微微一颤。

真月妈妈去世后没多久,不知是哪一次聊天,良端细心安慰她,拿出他的日记给她看。真月得知良端曾经的生活。

原来,良端的父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离异了。他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他爸爸不苟言笑,对他极为严格,良端觉得有隔阂,喜欢跟妈妈亲近。起初的两年,他妈妈常去看他,给他买衣服与书籍,带他去植物园认识各类花草树木,他喜欢极了,欢欣雀跃,可是不久妈妈再婚,怀了新的宝宝,再也没有来过。他数次攒钱搭车去寻找,妈妈却不现身。他猜想妈妈是故意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的。有一次他找得绝望,在雨中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起。他胡思乱想,妈妈此刻兴许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哭,她不会继续爱自己了,她没有能力再爱自己了。从至亲身上,他认识到人生的残酷与暗昧。他的心底漂浮着这些没来得及消化的黑色苦痛。痛苦太过沉重,他更没有勇气弃置。这痛,如一股浓稠的液体,在他身体的缝隙里缓缓流淌。

那时,真月随口问他,如果有朝一日你妈妈回来看你……

没有必要。相见不如怀念,我会祈祷她过得好,做她喜欢的事。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的另一个孩子也长大了。这样就挺好。良端说。

所以我与你都是没有妈妈的人,我们要直接坐在死亡的垫子上度过后面的人生啊。真月感叹。

这一刻,他们肩并肩走着,再次谈起这个事实,依然能够互相理解,心心相印,真月觉得安慰。他们走过曾经常去的场所:杉树林,车棚,实验室。最后辗转来到学校的大门口。阳光依旧热烈,良端的脸上有光影掠过,一股青春又干净的气息散发出来。良端说,谢谢你。真月说,有缘来日再会。

他们是彼此的过客。分离后,做回各自的主人。

真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着,内心轻松,脚步轻快。那天在校长室,柳校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沉思良久,说,我们应当敬畏生命,不管是逝去的生命还是活着的人。不管那人在世人眼里是失败者还是成功者,都要接受与尊重他们的存在。他们各有各的价值,值得我们去学习。如此思考并且行动,我相信命运的咒语是可以破的。命运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但你仍可以通过自身的实践与修习去获得一条相对光明的道路。这是我对你的祝福与寄望。

这些语重心长的话,早慧的真月,心里明镜似的懂得。她百感交集,感激他人的鼓励,一再重复的鼓励。她需要源源不断的鼓励。

开始独自生活。每日看书,如同花草吸收雨露。饿了做顿简单的饭吃。心如止水,充实有力量。时光静静流逝。

一日,真月收拾一番,准备出门买些花草回来养,突然收到一个陌生电话。她的外婆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了,监狱通知她过去处理后事。

小的时候她妈妈去监狱看外婆,从未带她过去。她猜想那是个特别的亲人,曾数次嚷嚷要一起去看,她妈妈态度坚决,不让她去。她人为地制造一堵墙,阻隔着真月与外婆的见面。难不成她一直没有原谅自己的妈妈?谁知道呢。终于,这个离妈妈最近的人,她素未谋面的亲人,也离开了人世。死亡是一种永别。

真月决定去办一件事:去外婆昔日生活的村庄,找一块地修建坟墓,将妈妈和外婆合葬在那里。

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一路颠簸。真月坐在大巴里,望着窗外掠过的阵阵风景。已是初夏,新绿一片,还有河流,山川,隧道,大桥……一一从面前滑过。每一刻都不一样。无常是生活的本质。真月今天还是十七,明天就迎来十八岁,从此身份上是个成年人了,而她的外婆与妈妈在这个年龄,颠沛流离,忍受各种辛酸,吃尽世态炎凉。她们不是不想把生活过好。想到这里,她不禁流泪。与她们相比,她是不是很幸运,是否更应该珍惜眼前的生活,她思考。

在一片绿油油稻禾的簇拥之下,大巴歪歪斜斜地驶向村庄。村庄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小路两旁大多是砖砌成的低矮房舍。车停了,真月跳下车,向在农田里劳作的村民们打听,问到了外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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