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理的房间,舒适的床榻。
亚东不甘心地眨眨眼,他想,今天过得真漫长。尽管有光滑落窗台,他却无法辨清晨昏。
护理臂「嗡嗡」作响,像白噪音,使人沉沉欲睡。亚东差一点又睁不开双眼了。
他决意睁着双眼,引颈等候命运光临。
从远走了的时刻开始吧,他看见年少的无脚鸟摇摇摆摆朝床边飞来。青春期接触的叛逆文化,都有喜忧悲乐。波子汽水和汗流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将学业和辈分统统问候一次。真怀念那段时期,喜欢嬉戏又忘了日期。亚东在这段记忆前驻足良久,感慨: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像自己。
几时我的记性这么好了?他禁不住怀疑这段光影的真实性,会不会像射进池里的光线,水中央的锦鲤因折射而这么近,又那么远?这时,有人走进房间,打断他的自我怀疑。
他的儿子坐在椅上。
儿子的嘴巴翕张,亚东努力侧起耳朵,也无法听清他的说话,只能凭借脸部表情揣测内容。喉头吊着的感伤,渐渐蔓延成悲恸,喜惊悲叹按部就班堆积至面庞,亚东突然觉得一股腻烦涌现心尖。
他挠了挠床单,护理臂贴心地助他翻身。儿子呜咽得更大声了。
时日剧场开始逐帧放映他的种种,好的坏的甜的苦的,善的恶的爱的恨的。巧的是,往往「后者」居多。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半秒的大志,原来只是想像过的。
他忍不住大笑,他妈的想太多了,吃餐饭也要惦记非洲儿童,饱暖思淫欲就够了。谁来就抱着谁,恋爱是本能。
发迹之后,他将自己的名字挤进成功学里,告诫梦者:无论世道如何,闭紧嘴巴,永远守着一个目标,向钱看。好不容易装模作样买了幅名画复制品挂在厅堂,读过《一个市民的自白》,却发觉连被煽风点火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是个好吃懒做、驼着一个油腻腻大肚腩秃顶的老头而已。
亚东很满意这次的自我评价,是出自真心的,又带着一丝厌恶。「咯咯」的笑声卡在喉咙里,惹出一阵咳嗽,和远处的「咝咝嗦嗦」吸鼻涕声。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那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为所有万事万物。
除了床上躺着的人。当时他在想现在清仓还来不来得及。
「收声」他虚弱的话语由护理臂扩音,儿子受了一惊,脑袋茫茫然,不知方向地晃动着,抽噎也随即止住。
这样好多了,哭个屁。继而亚东迸出大段咒骂,从点到线,又从线到面,任何事物都有顾及周全。像漾开的一圈圈波纹,扩散到整个银河系。
向来知书达理,有涵养的父亲竟然蹦出一堆粗鄙下流说话,儿子一时反应不过来,立马又被激怒——怎么连我也有份?
这别是个傻子吧?
他也撕碎剧本,抛开感人肺腑的念白,吐满一墙积忿。自大爆炸宇宙诞生起,到今日要鸳鸯侍应却给了薄荷咖啡,双方的真心话好似壁球来回弹跳。
人的观念都有主观性,都带着偏见,你偏见我,我偏见你,人人皆受误解。
世界是和平公正的。
两人这才发现,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剧烈的冲突不是一场骇人的劫难,垮塌过后是重生。他们因此变得心平气和了,原来现代的爱建立在互相不理解的基础上。
「再见,你这个小王八蛋。」
「再见,你这个老王八蛋。」
索性将这着了魔般的「温馨」营造到底吧。
当然那股气味还不能抹去,亚东的嗅觉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气味愈发浓烈了。代表一切结束的味道。
拜拜,我要走了,上宇宙去。宇宙不像这个时代冷酷。
他含着笑,不再睁眼。
护理臂不再发出「嗡嗡」声。
「你这个废瓜。」儿子拭去眼角的泪花,放了本《银河系漫游指南》在亚东身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