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个安静、木讷、寡言的人。据父亲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没笑过,或许背地有,或许没有。是哥哥,而不是父亲担起这个家,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撑起了我和父亲,还有妹妹组成的四口之家。
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哥哥辞了工作,住进了深山。
他剃光了头发,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脱下一板一眼的工作服,换上粗布衬衣和裤子,皮鞋换成了布鞋。父亲很是不解,一个好端端、听话懂事的儿子,怎么三十岁后,突然就反叛起来。他对着哥哥各种念叨、劝阻,问他是否要去做个农夫?哥哥什么也没说。
离我家不到一里,有一片山,山林青翠连绵,但杂树横生。人一旦进去了,就很难寻到踪迹。
我总忘不了,哥哥住进山里的那天。哥哥并没显得高兴或是别的什么表情,只是像往常离家一样,对我们挥了挥手,说声:我走了,没说再见。他没带食物,也没带行李。我原以为父亲会拦着哥哥,但他没有。父亲脸色发黑,眉头紧拧,唇色微微发白,很生硬地挤出一句话:“你今天要是离开了,就永远别回来。”
哥哥没有吭声,他朝我轻轻点头,示意我和他一起。我怕父亲发怒,但又实在很想和哥哥一起。我们一起向山脚走去,我内心充满了兴奋和无畏。“哥哥,你会带我一起离开吗?”
哥哥只是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一会儿,他指着回去的路,让我回去。我假装照他的意思做了,但当他转过身去,我便躲在一旁的草垛后,偷偷地看着他。哥哥走进一片竹林,他的背影,就像一阵风,转瞬便隐没踪迹。
哥哥再也没回来,其实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那片山林里,每天在不同的山林间穿梭。每个人都吓坏了。
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却发生了。亲戚、朋友和邻居议论纷纷。
父亲觉得羞耻,但他什么也没讲,尽力维持镇定。结果知道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认为我哥哥疯了。也有人猜想或许是哥哥看破红尘,想出家但又没办法对家人完全割舍,所以选择在离家近的山头修行。也有人猜想哥哥得了什么重病,治不好了,不想拖累家里,但又想死后落叶归根。
我们那常有人去山里采药草,或是菌菇之类。据那些人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能看到哥哥在不同的山头,或是仰望天空,或是俯首大地,唯独不见他看人。他仿佛融进了山林,成了山林的一部分,再也不属于山下的人间。父亲和亲戚们都坚定的认为,哥哥在山里待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受不了,或是后悔回家,或是去别的地方。
但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哥哥有一个秘密的补给来源:我。我每天都会偷了食物,及其他生活用品带给他。他离开家的头一夜,全家人在山下点了香火,祭了祖先,拜了天地菩萨,朝着他们跪拜祈祷,也向哥哥呼喊。不过,这晚哥哥并没有出现。我感到一丝丝恐慌和难过,想为哥哥做点什么。第二天,我带了一个馒头、两个苹果和一盒火柴来到山间。我不敢进入太深,边走边大声喊着哥哥。过了很久,才看到哥哥的身影在远处的山头矗立,就像他原本就长在那里。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却并没有向我靠近,只是远远无声看着。我把东西远远地拿给他看,然后挂在了一棵树杈上。从此以后,我天天这样。后来,我惊奇的发现,父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还会额外多放些食物,并放到我可以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
父亲叫来他的兄弟,帮忙做农活或是买卖。还送我和妹妹去学校上课,因为我们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应父亲的要求,一个神婆在山下开始做法,想驱走附在哥哥身上的邪灵。她对着山头大喊大叫,说她在为民除害,收服邪祟,好让哥哥魂灵归位。还有一次,父亲请来了两位大师,让他们帮忙超度附着在哥哥身上的鬼魂。但这一切都没用,哥哥从没出现过,我们也只能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他没有固定居所,也从不搭理任何人,也没人能靠近他。哥哥成了我们那有名的野人,有新闻想突袭采访他,他几下便飞纵不见。他对地形了如指掌,其他人进去就迷路了。林间丛林密布,他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不得不去习惯哥哥从此寄居山间这个念头。但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习惯过。我们或多或少都抱有过期望,希望哥哥能够回心转意,早日回来。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有点懂得哥哥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但我完全没办法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够忍受那种困苦:白天黑夜,风霜雨雪,严寒酷暑,却只有一顶旧帽和单薄的衣衫(我给哥哥的衣物,他从不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荒芜和空寂中流逝,他却毫不在意。从不下山看看,从不与人交谈,就在那片山林间,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他从没生过火,甚至没有划过一根火柴,他没有一丝光亮,仅仅是拿走我放的食物,而且只拿素食。况且,在我有次摔倒磕伤膝盖后,哥哥再也没有拿过任何食物。即便一堆食物放那腐烂了,他也再没来拿过。对我来说,这些是不足以维生的。没了我的补给,他又是如何度过呢?他的身体怎么样?是否营养均衡?是否平安健康?我都无法得知。每当大风,或是大雨,或是大旱,或是大寒时,他又是如何抵抗的呢?是否遭受过什么苦痛?是否都能化险为夷呢?
我们从不谈论他,只在脑子里默默地想。我们从没停止过对他的想念,如果有片刻似乎没有想他,那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意识到他仍处在的可怕处境而从中惊醒。
妹妹结婚了,父亲不想举行婚礼宴会——因为那会是一件悲哀的事。我们每吃一口精美的食物,就会想到哥哥。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睡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就会想起哥哥还在深山里,黑灯瞎火地,孤零零地,没有庇护,只能默默忍受苦痛,等着风雨过去。
时不时有人说我长得越来越像哥哥。但我知道现在的哥哥肯定头发胡须又长又乱,手指甲也一定很长了。我的脑海里描绘出他的模样来:瘦削,虚弱,黝黑,一头蓬乱的头发,衣服破烂,几乎是赤身裸体了。
看起来哥哥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但我还是爱他,尊敬他。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因我做的一些好事而夸我,我总会说:“是我哥哥教我这么做的。”
虽然这不是确定的事实,但却是真诚的谎言。其实,也不全是谎言,父亲曾对我和妹妹说过,哥哥要是在,他也会这么做。哥哥似乎不关心我们,但他为什么要留在附近呢?为什么他既不去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不回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呢?只有他知道。
妹妹生了一个男孩,她坚持让哥哥看看孩子。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们全家一起来到山林,妹妹抱着孩子,妹夫撑伞守护。我们大声呼喊,等待。叫声在林间回荡,被风传到很远。我们喊的口都干了,哥哥也没出现。妹妹哭了,我们也哭了。最后,她抱着孩子和丈夫离去。从此,她再也没提哥哥半字。
时间一天天过去,妹妹和妹夫在城里安了家,而父亲也越发老了,被妹妹接去了城里,老家只剩我一个人。父亲一直催促我结婚,从我二十岁催到四十岁。他劝过,骂过,打过,见我一直一无所动。某天,他便再也没说过。
我从没考虑过结婚,我喜欢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的一切喜乐苦难。我也不想体验更多的人生可能,我喜欢一个人。哥哥,孤独的在林间生活,他需要我,尽管他从没有说过,但我就是知道。我曾反复的猜测,也向父亲,还有其他人询问,哥哥为什么那么做?但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他们或是这样说,或是那样说。我想来想去,都不是哥哥的答案。答案,只有哥哥知道。
我的头发渐渐地花白了,父亲也早已去世,哥哥也很久没有出现过。
有天,我听附近的一个农户说:几天前,有人进山采枞菇,在一个山头,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尸体衣衫褴褛,头发又白又长,呼拉拉地披散在尸体身上。远远望去,像一团白雪。那人走近一瞧,却是具形容枯槁的尸体。吓得赶紧回跑,到家哆嗦半天,才想起来要报警。只是尸体整体腐化不清,警察还在甄别身份。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是哥哥,毋庸置疑。我去警局,认领了哥哥的尸体。本想自己搬回,无奈年纪大了,气力不足。还是警局的同志帮我把哥哥的尸体运回家,我在院子里架起火堆,准备直接火化。最终,因为不符合流程而告终。警局的同志见我年老体衰,又帮我把哥哥尸体送去火化。
天色空濛,疏雨微微。我提着哥哥的骨灰盒,准备将哥哥安葬在他去世的山头。沿路散发着浅浅的青草香,些许清淡的泥土味。我穿着雨靴,踩在枯枝败叶上,咯吱咯吱的发响。我突然想不起来,哥哥到底长什么样,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我能确定和知道的只有,这个我提在手中,只有几斤重的,安隅在一个小小盒子里的灰沫,他是我的哥哥。眼泪伴随着雨水,无声地在我脸上的沟壑里纵横。我离这一天,也快了。而我,依旧没有想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把哥哥的骨灰撒在了山头的一棵大树下。细雨微风,几片黄叶,纷然飘落。它们无所谓飘到哪里,只是这样飘着,落着,而后归于大地。在它们的身下是千千万万的枯枝腐叶,它们终将会习惯在霉烂的味道中沉睡,消融。等到来年,一颗新芽再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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