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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惊梦

夜宴惊梦

作者: 伊卡洛的天空 | 来源:发表于2017-05-03 20:31 被阅读0次

    "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金刚经》

    《金刚经》的这段开首,对我来说,有着迷人的吸引力。在聆听一场盛大的音乐演出前,在抵达一处美景胜地前,在翻开一本未知的新书前,在享受一顿可以期待的大餐前,在开启一瓶注定会迷醉的红酒前,我都会想起,《金刚经》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和"大比丘众"是一样的感觉。

    "敷座而坐"的时刻,准备一份开始的心情,也准备一份结束的心情。

    平时观看历代画卷之前,我也是如此心情。展开一幅古人的画卷,如同准备进入一段时空,身临一场大戏。

    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就是描绘了一场精彩的春夜宴饮。看前敷座而坐,看时忘情其间,看完蓦然惊身,如一场大梦。

    《韩熙载夜宴图》

    画卷之外 - 金陵的春夜

    南唐金陵的春夜,暖风和煦。明月如同一个婴儿,在起伏的江水中酣眠。这座城,于此刻有着佛国的光辉,咋现在前世的动荡和后世的未明之间。尘世的声音、光色、味道,一旦揉入无限的时间中,仿佛永远不会消逝。即便大千世界都碎为微尘,我们依然可以聆听、观看和品咂时间中的某些定格。

    序幕 – 韩府的灯火

    韩府的夜,从来都是如此绚丽光彩,有着不真实的奢华明艳,仿佛天亮以后,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宾客们有熟人,也有不熟的人,循着夜色下的灯火,纷纷来到这里。在韩府,人人感到无比自在,无比快乐,为了美食的一刻,为了声色极致的时光。

    菜肴是城里顶级的厨师烹制的,食材新鲜,手艺超群。美味愉悦了人的味蕾,让人对短暂的生命留恋不舍。

    杯盏是光洁如玉的白瓷和蕙质秀雅的青瓷,釉彩在烛火的光泽下,将杯中的醇酿映衬得晶莹诱人,令所有人揽杯尽饮,相互碰撞着脸上绽放的红光。

    在这里,床榻是放在客厅里的,丝绸的被子是摊开的,主人和宾客,谁若醉了,随时可以躺下,酒醒之后可以起身再喝。

    众人的谈论,有华彩的诗文相和。高亢的吟唱,有柔美的丝竹为伴。

    一切是那么欢乐,一切是那么尽兴。席终以后将如何,天明以后将何往,人人自知,如同知道人生一般简单。

    第一幕:听乐

    韩熙载 - 韩公高冠美髯,斜倚在榻上。微醺之下,神态反而添了几分静默。凝神的目光里,有着足够的笃定和宽容,和深不可测的心底。

    郎粟 - 今日的酒宴,招待的是新科状元郎粟。少年意气的郎粟,身穿红袍,眼神自负。酒的热力和这身红袍,将他白皙的脸,映得红晕灿烂。在刚才的酒宴上,他初升朝阳般的才气,非但没有冒犯韩公和在座的前辈们,反而赢得了众人的仰慕。韩公高兴,将郎粟拉到榻上与他同坐。这个少年,借着酒意和前辈的惜护,满不在乎地在榻上坐下。在少年的心里,也许已经有了韩公的承诺,韩府里最美丽聪慧的女儿,将是他未来的妻子。见韩公器重,少年在榻上放开了手脚,大胆而放肆的坐姿,仿佛已在东床上,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陈雍和朱铣 - 长案的两端坐着韩公的朋友陈雍和门生朱铣。作为韩府的常客,他俩非常清楚每次聚会的焦点是谁,随顺与附和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在主人的地盘,该叫好的时候叫好,该点头的时候点头。聚会少不了这样的人,画中这两位坐的位置,四平八稳,仿佛他俩天生就该在那儿坐着似的。

    弱兰 – 作为宠姬,弱兰如同她的名字,温顺地伴倚在强大的韩公身旁。素洁的衣衫,极有分寸的站姿,微微收敛但毫不低下的气韵,令她身边的这个男子,感到惬意和放松。她崇拜这个男子,他的深度和包容,令身边的每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伴随。

    李嘉明的妹妹  - 原来用琵琶,就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低眉信手,轻栊慢捻,先来一曲 《霓裳》,再续一阕《六幺》,要的就是在座所有人的心跳和呼吸。李姑娘的琵琶,是横抱着弹,令人想到胡人骑在马上弹奏的姿态。这是一个令人想到大漠和战场的乐器,现在却由一个姣好的女子,在一众文人宴后的沙龙里幽幽地拨弹。那就让乐声变一下吧,弹出铁骑,弹出刀剑,弹出裂帛。在座的男人们在想什么?想到他们北方的故乡吗?想到他们靠在榻上绵软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北方男人刚强的血?没有人,可以在韩熙载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变化。 李嘉明  – 妹妹的琵琶是他教的,教坊的生活,让他只关心丝弦的技艺,沉迷而专注。当在座所有的男人,被他妹妹的琵琶带到遥远的北方,在神游中金戈铁马,血脉偾张时,李嘉明却呆呆地看着琵琶上那朵美丽的花饰,眼神温柔。那是一把有故事的琵琶,在琴面上画下花饰的那个女子,此生已不得再相见了。当他每次拨弄琴弦时,会拂过琴面上那朵桃花,仿佛一遍遍轻抚爱人秀丽的脸庞。 王屋山  – 站在李嘉明身后的女子,便是王屋山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而不是叫弱兰这样的名字。但正是王屋山这个名字,让人记住了她。她注定不会是弱兰,她是个舞者,舞者就要有强大霸气的名字,譬如公孙大娘。王姑娘在这一幕已然出现,如同一个静候在舞台边上的演员,看着正在进行的表演,酝酿着自己在下一幕的华彩登场。 – 虽然羯鼓还没有在这一幕出现,但在弱兰姑娘的身后,一面平鼓静静地伫立着,预示着下一幕,鼓将会震撼出场。

    第二幕:观舞

    韩熙载 - 也许是铿锵的琵琶声,勾起了韩熙载心底的波澜和血液里的豪气。于是大红的羯鼓登场。脱去青黑色外衫的韩公,只穿一件亮黄色的内衫,捋起袖子。挥舞鼓槌的手臂,依旧充满力量。在韩府的大堂上,西域的羯鼓声,声震屋宇,打板的节奏,追着鼓声上下转折,如林中飞花,瀑泻清谷。韩熙载眉头紧锁,深藏心底的情感,在鼓槌间流淌。"运陈平之六奇,飞鲁连之一箭。场中劲敌,不攻而自立降旗。" 那个年少时骄傲的 "横行四海,高步出群" 的韩熙载,仿佛又回来了。羯鼓声还是那个调,唐玄宗打过,李龟年打过,他们都成了历史的回音。韩熙载大汗淋漓,享受着这一刻,为着自己的鼓声,哀痛而欢乐。 王屋山 – "六幺"独舞,在这个场合下,再合适不过了。韩公喜欢这个舞,更喜欢王屋山柔软的腰肢。韩公喜欢亲自击鼓,鼓点仿佛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王屋山的四肢,由着韩公来回勾画。"花十八"的节拍,似乎是踏着人的神经兴奋点来的。激越的前后十八拍,和着婉转的四花拍,交替冲击着周遭空间,让鼓者、舞者、观者,都欲罢不能。 舒雅 – 作为韩熙载的门生,没有人比舒雅打板的配合度更高了。他很清楚,韩公的鼓点是主旋律 ,韩公用鼓点挟着王屋山自由舞蹈,是韩公的快乐。舒雅的打板节奏绝对不能乱了主次。舒雅的"花十八",只能追着鼓点打,起到托举的作用。他在这一幕的位置,怎么看都是一个顺眼,都是一个合适。 郎粟 – 他还是大大咧咧地坐着,这次是坐在椅子上了。右臂搭靠在椅背上,侧身向后,表示照顾到身后击鼓的韩公。郎粟的眼睛看着王屋山,有对舞蹈的爱慕,也有对舞者的倾慕。这个年轻人,一双脚始终未曾落地,悬在空中,没有着落。 德明和尚 – 他在这一幕的出场,实在是个意外。如果说郎粟的形象在画面中是个尴尬,但他起码是一直坐着的,看女孩的眼神也没遮遮掩掩。而德明和尚一出场就站在那里尴尬,坐立不安。他不敢用眼睛去看女孩跳舞,只能盯着韩公击鼓,表情复杂。德明和尚,一定是韩熙载请来的,在欢歌夜宴的场合,成为一个道具。韩熙载需要德明和尚这样的道具来点缀他的夜宴,构筑一个荒诞的梦境。

    第三幕:小憩

    激越婉转的琵琶是前奏,轰然击鼓和傞傞软舞是高潮,夜色被推向更深,人在更深的夜里一旦安静下来,就愈发惶恐。

    韩熙载  - 击鼓之后的韩公,宣泄了胸中的意气,略感安慰。鼓声静默后,他来到内室的榻上,仔细洗净双手,似乎要掩饰一下方才显露了奔放和力量的自己。女眷们都在身旁,温婉的榻上空间,有些柔软的气息。金戈铁马,属于北方,南方的日子没有变化。夜色愈深,便愈往深里去,何必回头。

    女眷们 – 这幕除了韩熙载,其余出现的都是女子。坐在榻上的女眷们,我们无从分辨她们的地位次序,但个个衣着得体、气定神闲、不卑不亢,足见韩府的大气和宽松。分管乐器的女眷,收纳着琵琶和管笛,预示着夜宴的场面已开始渐渐收拢。这些女人,也许都是追随韩熙载从北方来到南方的。在这样一个时代,她们的男人和整个国家都在漂浮,何况她们的命运。聚拢在这样一个榻上,夜能有多长就多长,日子能走多远就多远。

    眠床 – 床又出现在这一幕画面。枕头已放好,被子已摊开,随时可以躺下休息了。主人是否愿意结束这场盛宴呢?

    宾客们 - 宾客们呢?他们在哪儿?在这幕安静的画面之外,我们似乎听到了大厅里传来,男女的豪饮和高声的吟唱。大唐末世的诗句,在文人们醉意昂然的呢喃中,依然璀璨。

    第四幕:清吹

    欢宴之后的神经,需要舒缓一下。可谁也舍不得黑夜欢歌和迷醉时光的逝去。此刻,听一曲平缓悠扬的丝竹合奏,是再适合不过了。


    韩熙载 – 这时的韩公,可以说是放浪形骸了。执扇、敞衣、盘腿。酒喝到这个份上,主人放开了,宾客无不放开。古人坦腹,从来就是自信和不羁的象征。高傲如王羲之,坦腹东床的时候,就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事实上至今也没人能超过他。

    女伎们 – 五个女伎的坐位、朝向、形态、衣着、乐器,必定是严格安排好的,看上去非常平衡协调。也许这样的坐位和朝向,最有利于合奏的发声表现。正襟危坐的击拍人,应该就是教坊副使李嘉明。在音乐的表现技巧和形式上,他一直用心良苦,兢兢业业。在一场醉生梦死的夜宴中,他可能是唯一一个关注音乐本身的人。

    婢女们 – 在韩熙载身边,围着三个婢女。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挥扇婢女的衣着。她的衣衫是整个画卷里最有设计感的。其他所有女人的衣服,都是素色无纹饰的,顶多就是绿衫配红裙。唯独这个婢女的衣衫,有着美丽的纹饰。一对对白色的凤凰,配在上下一色的青灰底纹上,其美感甚至超过了当今的时装。很难解释,这个婢女为何如此与众不同?"白者鸿鹄也",白色的凤凰,是否最后能飞出这个黑夜。

    第五幕:散宴

    夜里发生的所有一切,在月色和灯光下徐徐开始,层层生发,高高升起,缓缓落下,最后淡淡结束。散宴的时刻,也是告别灯火,走向黑夜深处的时刻。往往在这个时候,清醒和孤独,会突然袭来,人们会相互依偎。

    宾客们 – 这一幕的宾客,与第一幕的宾客相比,形态变得荒诞起来。中间坐着的那位中年男子,双手握住一位女子白皙的手,女子另外一只手搭在男子的肩上。椅背后,另一位女子面朝他们倚在那里。两位女子姿态端庄严肃,男子仪表堂堂,面容磊落。三个人的眼神都是定定的,话好像已经说尽,又好像什么还没说。单这三人,几乎就可以成就一部戏了。而左面那位搂着红裙女子的年少男子,就好理解了,年轻人的酒后忘形而已。右面一位络腮男子,隔着屏风,在与一位女子对话,两人神态自若,仿佛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这三处男女人物的描绘,也许映射了社会中男女相处和婚姻关系的形态?

    韩熙载 -  韩公在这里的姿态,值得玩味。他的眼神安详悲悯,并未投向画面中的男男女女,似乎眼前是大千世界的众生。他的左掌在胸前竖立,似乎是在单手合十。他的右手拽着棒槌,似乎随时准备棒喝人生。韩熙载,亲手导演了一场夜宴,如同搭建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里,有现实的声色味,也有荒诞的贪嗔痴。在灯火和乐声中,他款款步入这个舞台,与众人一同做梦;在黎明到来之前,他踽踽走下舞台,回头看众人在台上哭笑。

    画卷之外 – 韩府的黎明

    黎明,总是在夜最深的那一刻,悄然而至。韩府的黎明,宴席撤去,宾客散尽,众人酣睡。此时的韩熙载,走出大门,来到长江边上。他想看一看江水,看一看天地。他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化成灰,和土地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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