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告诉她衣服带两套就可以了,她不会久住。尼塔应和了一声说她知道。他们有足够的默契。是的,默契。
这是一个安静的寒假,长到不像话。盖尔把一个一个休息日积累起来,留到此时扩充时日。留给彼此更多的相处时间,好像预谋已久的一个愿望,终于有了兑现的窗口。
尊尼塔来的时候穿着普通的浅色印花裙,细长的颈子遮挡在流苏围巾下。手里拖了一小箱零碎物什。其中有一本是圣经,封面高贵华美,像大多数非教徒所偏爱的一样,她最喜欢的是里面的传道书。后来,她捧着圣经站在北方的空旷地域上等下一部开回南方的列车的时候,她才有点明白过来传道书到底告知了自己什么。
此时北上的列车正一路直开,跨过地图上的山脉和河流。尽管她不知道盖尔的模样,她却敢打赌自己会认出他来,然而她不知道盖尔会不会认得出这个模样的自己,一想到这些,她便替自己而懊丧起来,把颈子往围巾里又缩了缩。真的已经好些年过去,盖尔如期等到了自己长大。也许一切的感情并不是尼塔所想象的那样热情淳朴。可她并不在意。她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已经很深了,她必须得去见他一面,并且期待盖尔可以唤起她心中热爱。
这趟只身一人的长途对于刚成年的尼塔来说,未免也冒险了一点。可哪怕明明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她也是愿意去看他一眼的。这么多年的陪伴,渐渐深刻的情分,她闭着眼睛都相信,他是真心对待她的。
这种的信任是没有人能理解的。它的和谐有如自然造化。当人抬头仰望才能感觉到,天空是愿意的,让鸟儿飞在它的臂弯里。当人低头俯瞰时才体悟到,海洋是愿意的,任鱼儿在游在它的腹弯里。尼塔也愿意,愿意跨过江南的缭绕水雾来赤裸坦荡的大东北。列车已经行驶过了秦岭,风光变了很多,甚至连夜空也显得越发粘稠起来,尼塔就这样子猫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北方的夜景,风好大,列车在黑暗里飞快地朝前驶去,然而这耗时过长的一路上并没有一个人朝她搭讪。原来小说是欺哄着她的,原来流浪的宿命是要一个人承担着的,她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相拥而眠的男女。
难怪,她遇不见自己的爱情。
想来她认识盖尔已经快满三年了,说长是不长的。这三年里她学业繁重,透支了心力,感情混乱,又受人诽谤。她没有办法,便一趟一趟地打长途电话给他,说着说着就委屈落泪。盖尔是记得的,有段日子她失眠的很严重,深夜来电把他吵醒,他听着她憔悴不堪的声音缄默起来。听尼塔一个人细细碎碎地说着心里话,她压不下自己的情绪时便也会宣泄似的朝他叫,说自己好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她走不出来,可仿佛别人也进不去。她的五脏六腑都被误解搅疼,恨不能从楼上一跳死去。盖尔沉默着听她说完许多负面的话,然后告诉她,“亲爱的姑娘,你不会死去的,就算你的灵魂深深的背负着另外一个自己的忏悔,你也要相信,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一切又会如往日般平静,这所有的都会好起来,你要信,你得信。相信我。”聊着聊着看着尼塔一点点缓过情绪,他语调一转便又直截了当的说话起来“神经病,小神经病,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骂你是喜欢你的意思”他这样边骂边补充道,听的尼塔哭笑不得。
笑了就好。“傻姑娘,这样子不是挺好的,你这个年纪,就该无忧无虑的生活着的。”
听筒里北方男子的声线异常好听,包裹着风沙尘土的脾性,让南方烟雨下的耳朵开始听话。
话筒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盖尔问尼塔:“来我这里好吗?我想见你,很想见你。”尼塔听到他这样说,身体颤抖了一下,脸上显现出这个年龄的少女羞赧的面貌。她看了看周围,只有徒然四壁的墙壁倒映着她日益磨损的脸庞。她诺诺弱弱的声线几乎是哑着说,“告诉我你的地址,我来见你,我想你想你很久了。”
在这趟旅程之前,尼塔不是没有一个人出去过,但大多仅在江浙小城里,顶着雪月风花的衔头所进行的短途旅行。
旧年年前的时候,她只身一人去了一趟金华,乘有杭金衢高速公路上的大巴车到花溪。车开了很久,在临近冬天的光景,风水都快谢尽了。花溪可是真的冷,在这个节气里是见不着游人踪影的。尼塔见着泼墨的山丘上流淌下来的叮咚小溪,犹如看见春日被冬天凌迟。虽听不到虫儿和蛙儿的叫声,可依稀有单薄的鸟鸣划过树木和屋顶,也越过尼塔霉绿色的长裙。她记得自己那天打扮的十分古怪,头上扎着的许多小辫子繁琐至极地用缀满银饰和铃铛的长绳一个一个的串起来。肩上还披着淘来的波斯大披肩。后来她把自己打扮得浪迹天涯的照片翻出来给盖尔看,盖尔笑着搂住她的腰肢,说,见我时也不见你打扮打扮。那时倒好,你打扮得漂亮孤身去欣赏年末的光景萧条。
列车越发靠近黑河了,没有了北京钢筋铁骨的水泥骨架里的都市化,没有了天津折煞世人的繁华。这里的小镇子让尼塔感觉舒服。她听到列车广播里优雅女声播着要下车的乘客们注意了,下一站黑河。
心跳开始加速,她把行李抓紧,脸上显现出红晕。
尼塔把行李箱拖下车,瞧了一眼四周陌生的环境,湿冷的空气混着嘴里的热气蒸腾上去在眼镜上起了一层雾气。她撂下眼镜取来手机拨打盖尔的号码。向盖尔描述自己的打扮,待他找到她,便朝她挥手走去。尼塔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他伸出手来接过他的行李,单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才开口叫他哥哥。
而盖尔他管她叫妹妹。
多像红楼的唱词。
尼塔看着盖尔的样子,和自己想的出入很大。他好沧桑,五官却都精巧,身材偏瘦,可搂住她的时候很有力量。说话的声音很熟悉,这让她莫名安心,她听他讲这里的人情风貌,随着他去往他的小屋。
进门后,门里潮湿而粘稠的空气往她身上扑来。对门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小寸的照片,照片里的分明是自己。一个一心求死,把自己物化女子。她的那种绝望的求助般的眼神别人模仿不来。她在他小屋里的椅子上坐着,见他伸手来揽她也不反抗。只把眼睛眯起来冲着盖尔笑,笑得不知是迷糊还是真累。
她在他的怀里开腔。“在东阳市的冷水镇,有一个男人也曾经希望我留下来,他为我炒东白茶,茶叶在高温下蜷缩在一起,然后反复的晒。男人对我说:“这就像一个女孩的初夜。”那天晚上他走到我房前来敲门,我迟迟没有去开。临走的时候,他抱住我亲吻,在颈动脉上试探一下,又一下。我推开粗暴的他,男人,到底是兽性的。”尼塔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盖尔,想着他会有怎样的表情。可他却只是笑着把嘴唇贴近她的脖子,开始亲吻她。她吱呀一声环住他的腰,双手伸到他的腹部取暖。开瓶酒吧!米酒也成。她想要这样的气氛,她想要倾诉她的曲折。酒被打开,麦芽灌入身体传出咕噜声。盖尔想着叹息了一声,他亲爱的尼塔连说心里话都需要借助酒的帮助。这么脆弱的姑娘怎么狠心把自己弄到浑身是洞呢?!她怎么可以依靠药物来维持生命?!在长时间的学业生涯中,她逼迫自己几乎到了麻木的地步~
尼塔喝了米酒,脸上红红的气色晕开来,她对盖尔说“我真的是不想这样子的”盖尔看着她寻求帮助的眼神。知道她把自己放在边缘的地方,看着自己一天一天碎裂开来,委屈着直到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他叹息一声将她整个抱起,任由她把嘴上的唇彩抹到自己开襟的白衬衫上。“乖啊,不要再想这些了,没意思的,那些都是错误的时光,你可以往前看,上帝为你创造了光明,你怎么忍心一直守候在黑暗里呢?”他替她盖好珊瑚绒小毯子,把暖气一直往上调。“我给你取药,你乖乖把药吃了,明天就会好起来的。你不好起来我也不嫌弃你,你这么小吃的了多少,一天的三顿饭?”
他转过身的背影并不十分宽阔,细细绒绒的汗毛,由颈子穿过背,延伸进青蓝色的内裤里。尼塔知道他对她的好,他一直劝她看病吃药。可那个时候她负气着回他话。“可是我不想靠药物来维持生命,我不需要它,我也不要你破费,你是我的谁!”
“可是你会长大,你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会消失,你会有更好的生活。”他在电话里是这样子安慰她。
“你不能陪着我嘛,我不吃药也会好起来的。”尼塔说:
“可我会结婚,也许就在明年。”他不得不告诉她,不得不强调自己年长她许多。强逼迫着她独立起来。谁知她嘟的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盖尔拿着药走到房间里,白瓷杯已经沏好了温水,可尼塔把嘴抿着推开盖尔手里的药,他摸了她的脸,哄着她要听话。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吃下药,又喝了很多水,他的眉才舒展开来了。
他知道她喜欢听赞美诗,旋转的唱片流淌出手风琴的声音。这有着和往日里修道院的少女们在圣节唱的歌相同的旋律。她抿着的嘴唇放松下来便跟着唱片的旋律哼唱起来。这是仅仅只在她梦境里才会有的安静祥和的生活。此时尼塔的模样就像一个初入人世的神子。她的表情很放松,盖尔的心便也宽了下来。
在尼塔住在盖尔这里的这段日子,她的病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她替他烧饭洗衣,望着窗外日日等待盖尔回家。饭菜刚烧好,热气冒腾上彼此的脸颊,她们边吃饭边聊天,说的多半是琐碎的事情,平平淡淡的日子相濡以沫的生活,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倘若在生命中在充满暖气的室内,你等待的归人还家,你替他接过他脱下厚重的外套。窗外风雨如晦,鸡鸣喈喈。好似真的过了半生。
黑河的天暗的很早,星星很多很多。饭后他们散步,他环着她的肩沿着河道朝前走,身体若即若离,像铁轨的两端交汇又分离。
盖尔告诉尼塔:“你现在这个阶段拖延的越长,你下个阶段就会来临的越慢,在你的心里怀有对世界太多的不信任,这也没有关系,你的身体没有病态的,生病的是你的心,你生病了,我就是你的药,我的话你觉得对就把它放到心上,你的病也要你愿意吃药才会好。”他伸手抱住她,胡渣粗糙的脸越过她的面颊。“我真希望你能好起来。”尼塔把盖尔推开,身体半蹲下去,她鲜艳明媚的指甲爬上他的衣角。眼睛已经闭起来“你要陪我多久呢?盖尔,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嫁给我,尼塔,请做我的妻子。”
他听她说完所有的话,却迟迟没有伸出手拉她起来。
他劝她回去,我们一直没有共同的生活基础,唯一的理由也许就是你十五岁时的那通电话。可是你会长大,你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会消失,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把一个人从美梦里唤醒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紧紧的抓住他的手,眼泪汹涌滚到他的手指上,病一下子就发作起来。她朝他声嘶力竭的叫:“盖尔我看不见了,你在哪里,可不可以不要娶妻,我可以成为你的情人。”这样卑微惊惧的乞求,自尊都已经撩倒在地。尘埃里会开出花来吗?
盖尔叹息一声把她整个抱起,你不能再虐待你的眼睛了,她会瞎的,你不知道意志是多么可拍的东西,可是我都无法原谅自己,亲爱的盖尔。
这样的事情在她读书的时候也会突然发生。她打了长途给他,平淡地告诉他自己很畏惧光,所以一整天窗帘都被拉得紧紧的,仿佛手一松,身体就见光化灰了。她摸着自己刚洗过头的长发,很潮湿的披在肩头,冷气往身上乱窜。好想有个人能抱抱她,一言不发的抱着就好。
可是没有。她也强求不来。
她照常和盖尔住在一起,病情反复,消耗着彼此的耐心。盖尔大了尼塔六岁,已是半轮。而尼塔才刚满十八。从开始到结束之后的记忆里,他甚至不肯与她做爱,也许,只是心疼吧,心疼那个伤口严重化脓生蛆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想了很多,虽然也没怎么明白,但看着盖尔疲惫的身影,自己凭空添了那么多麻烦,是个大麻烦啊!在最后一场大雪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她决定离开北方。回到南方这座生养之城。就像当初为了爱和逃亡仓促来到北方一样,是时候回去了。你知道么?北方,并没有她日夜向往的没有语言没有表情且四面环海的小镇。盖尔对她的感情并不足以愈合在寒冷干燥的北方冻裂的骨头。
很多故事是没有结局的,盖尔和尼塔的故事就是这样。
只留下一段歌谣一直传唱。
我总叫你妹妹,也不管你芳龄几何;
我总叫你哥哥,也不知你今年几岁。
~歌声~(高晓松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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