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歌

故乡的椿树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先生，但是河水的声音却十分响亮，桥上亮着霓虹，这是我唯一见过的会发光的桥，它的名字也闪烁着光芒，但那名字也不好听，所以我就不念出来了，但是我是非常想念你的，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怀疑是否见过你了，因为，说来好笑，尽管知道你已经二十岁了，但是一想起你却还是十一岁时候的样子，消瘦但是清秀的脸，泛着黄色的头发，穿帆布牛仔的灰裤子和白衬衣，真的，我到现在也没有把衬衣穿得那么合身过。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很想知道呢，现在是你最青春的时候了，一定也像小时候那样冷静聪颖，引人注目吧，我见过的这世上睿智的人很少，但是你是一个，尽管可能是将你十几岁的样子夸大了，记忆总是会模糊掉灰色的阴影，锐化那些明亮的时刻，但是我相信，即使现在仍然达不到，等到四十岁的时候，也是可以的。这么想想，我都没有见过你二十岁时候的样子，却想着你四十岁的样子，真是莫名奇妙。

我们小时候骑车压过了无数遍的青石板路已经被拆建了，我记得你骑车总是比我快，骑在高高的车上的样子也很英俊，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英俊，因为我确实很难做到你那个样子，即使是现在，我每天骑着车飞快地跑一段不长的路去上班，有时候拿了东西就松开双手直起身子，依然骑得很快的样子，也没有你当年的风姿。真的很奇怪，原来人幻想的很多年后其实并没有什么魔力，就像我总是幻想很多年后可以像你一样风姿绰约，但是很多年后我只是长大了而已。我想做一个奇怪的比喻，就像是圣诞节的时候，时间老人来派发神秘的礼物，我以为那会是充满魔力的奥秘之礼，若得到就可以焕然一新，但其实他只是把家里厨砧上剩下的面包给了我，并且对我不屑一顾。总而言之，很多年后，我虽然不是老样子，但也没有什么新样子。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先生，第一句话里我叫你先生是因为我忘了你的姓。我花了很多经历才发现的事情是，我们忘记朋友的时候总是先忘记姓名，然后才忘了他的脸，而我们忘记恋人的时候，只能先忘记他的脸，然后才是名字。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我可能还要花很多经历才能了然。我现在要做的是，在完全忘记你之前，再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们很久以前是很好的朋友，这毋庸置疑。那是多久以前呢，记忆里关于你的片段，没有可口可乐的多种口味，所以那在我现在爱喝的零度诞生以前；没有流行音乐，我们那时候听的歌，到现在已经绝迹了，如果尝试着去找，只能在某个老屋子的磁带里找到。我们都很喜欢喝的一种橘子汽水，卖五毛钱一盒，但现在早就买不到了，那个牌子似乎是消失了，我把原因归结为它实在太实惠了。很多东西都被淘汰了，但在当时，我们一直以为那是将要永恒的。

比如学校围墙上的那株大榕树，我们打赌它能活一百年；比如那个总喜欢坐在办公室戴着老花镜看一台大脑袋电视的老师，我们都觉得他的家传怀表能转一百年；比如那时候那首经久不息的外文歌，我们都认为我们会听一百年。并且我们都坚信，我们会是永远的好友，要是好丽友出现在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广告里那两个为一块膨化饼干破涕为笑的傻瓜蛋。

后来呢。那株榕树在十年后随着学校改建，被掀翻在了地底，那个老师的怀表在我们分别的那年冬天随着他一起进了坟墓里，那首歌呢，说来很抱歉，我已经完全忘了它的旋律了。后来我知道它是某年奥运会的主题曲之一，说真的，我就不想再去听了。还有我们，不用我说了吧，先生，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我最近忙着生活，对，做那些我们当时都觉得很无趣的事情，工作，读书，跑步，以及拉女生的小手。我无法跟你解释，让你相信不是因为我越来越无趣才觉得这些事情有意义的，毕竟我是在跟大概十岁的你说话。但是先生，我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当时我们坐在榕树下，你爱谈天我爱笑，我们喜欢简单的捉迷藏胜过所有的电子游戏，喜欢藏着鱼虾的溪流胜过闹市，喜欢拉女生的辫子而不是手，但是后来，我们会发现当时一心向往的生活不存在或者不可行，而大部分人所选择的生活，才是最恰当的。你听了会很伤心吧，但是啊，我们没法永远做打怪兽的奥特曼，我们长成了世人眼里风华正茂的少年，会有人交给我们权柄和重担，我们也要生活。但其实，我想象你西装革履的样子，也还是很帅。

后来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就是每当有人跟我谈起多年的好友，我就会想起你来，他们说这个朋友对我多好，我们感情有多深，我们好多年的交情了。我总是心想，那算什么呢，我十年前就有这样的朋友了。但其实十年前到底怎样，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十年了。你陪了我多少年，花开花落，一路起起跌跌。

关于你我所记忆的不甚深刻，但是我清楚的是，是你最先教会我，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我说这样的话你可能要说我不近人情了，但确实，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情，传言比事实更令人信服，我们对它的期望，远远大于它所能达到的极限，它的存在，就像是霞光之于天空的存在，如果没有，就会暗淡无光，但如果有，也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所以，其实，这世上可能没有能够实现的理想，没有想要的生活，没有最合适的爱人，没有能理解你的人，所以也没有朋友。

有人跟我说，人们的生活如同泥淖，周而复始，艰苦难拔，于是创造了一些如星光般虚无而璀璨的词汇高挂在天空，以期望自己能攀爬上去，往何处走不重要，迈多宽的步不重要，只要能离开自己所厌倦的现在。他说这些词汇里，有天长地久，有扬名立万，有不离不弃。这实在是很悲观的想法，我猜你读到这里，都快要哭了，你要问我是不是要跟你绝交，你还要问我说你有几块钱，要不要一起去买糖。我没有这个意思，先生，我是否认这样的说法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如今相对于你，年长阅历广，我面对这些态度的时候，不那么容易失控悲观了。

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我也有责任，我甚至没有向人打听你的去向。我在年复一年的成长与品味中，明白了这是必不可免的事情。

我们把对自己施以援手、施以教诲、施以好言、施以笑容的人称作朋友，而在此之上的种种关系，却如同泥淖上空的璀璨星辰，或许能指引，能陪伴前行，但终究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有一个朋友，以前是很热闹的人，就是那种性格很怪诞不羁，结友不论轻重的女生，这样的人大概五年才能遇到一个。好结友的人只是好打交道，但其实大部分不容易被理解，当那些难以适应她的人用自己的思维来界定她的时候，她就会有了很深的城府和心机，毕竟在性格相对的人眼里，彼此都是怪胎。

这个朋友以前有一个闺蜜，女生的关系好起来的时候一贯让人震惊，两个前半生毫不相识的人突然变成了穿衣服都喜欢一个款式，吃冰淇淋都喜欢一个口味，走路都喜欢迈三十五厘米，那么多偶像里都只喜欢同一个人，甚至在操场上看打球的男生，都只看上那个偏瘦，也跳得不太高的男生。这实在难以理解。你也肯定以为正是因为如此多的相同她们才走到一起的吧，但是，你听过感情破裂的女生的抱怨吗，她们会说，要不是因为她我才不会喜欢那个明星，要不是她喜欢睡懒觉我才不会长胖，要不是她显胖，我才不会和她一起穿那件松松塌塌的衣服呢。这实在难以理解，对不对？

但总之我要告诉你的事，是关于我那个朋友的。她和她的闺蜜，就是那种步调十分一致的一对。我不再形容她们的感情如何好了，人在感情好的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里。故事跳到结尾，就是她的闺蜜在她们开始不合的时候，给我发消息说，你觉不觉得她有些方面很过分，很乖张？我说没有，我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程度，我们只是朋友，她不会很过分很乖张，她知道我会生气。

先生，和生人的感情，真实面目就是这样的，如同山野小兽，温和时舔舐你的手指，安眠于你肩，肆虐时自毁面目，伤人于心。

我还有一个朋友，到现在，因为我的女朋友，她不喜欢我多和异性保持关系，所以之前我们一个星期一个的电话，变成了现在她打过来，我要问是谁才能辨认出来，但是我们关系还是像当初一样，我对朋友，其实拿出的感情不甚厚重，仅无愧于斯人的对待。所以因为不曾浓厚，也就谈不起寡淡。

这个朋友常常跟我抱怨，她的一个多年好友，因为在高考结束后，相约考同一个大学，却因为她分数略高而去了外省，于是两个人开始持续性冷战，一个觉得这是背叛，一个则深表无辜。

“最近总是我在主动和她联系，她从来不给我发消息，高考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想她的时候就联系她，但是感觉她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了。”

“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当初因为她我才转到普通班去的，到后来不得不学艺术才能上线，我付出了那么多了，她为什么不理解呢。”

先生，我不知道你会说些什么，你很善良，可能会说她迟早会明白你的重要性吧，你这样的朋友千载难逢。但是我说，没必要啊，放弃吧。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内心的阴暗。

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啊，朋友哪有一生一世的呢。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轮，我们所能接受的绝大部分，其实与生俱来，所以啊，有什么必要为另一个人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呢。

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往者勿禁，来者勿止。这才是最好的状态啊。这世上人多，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苦思冥想，有人适合推杯换盏，有人适合静夜闲谈。为什么一定要去强求有个人跟你一样，有你的缺点和口味，懂你的心思和想法，既能饮酒作乐，又能促膝长谈？何况生命悠长，各人有路要走，有责任要去履行，暗夜结伴的人，天明是要互道珍重的，相逢之日，如同萍水，虽然遗憾，但人生因为这些遗憾而有趣。

先生，今夜之所以在时光的荒野中将你打扰，是因为你之于我仅有的帮助，就是做一个倾听者。对于别人无从谈起的话，我可以对你说，况且之于友情，你是一个合适的倾听者。你不会怪我打扰，喋喋不休，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因为你对于我，就是一个只用来诉说的朋友。

                                                   牧之。2017.6.19.00:55

后记：

是因为今天跟马小姐说了一些话，嘱托她把时间多花在自身的成长上，然后引申出了这些想法。不是对仍何人说的话，也代表不了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