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亲爱的——定权，阿宝。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缘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谁让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
——郑愁予《水巷》
他从身后贴来，握住她的手腕，一竖一直，一勾一挑，在洁净的玉版纸上，一笔一笔写下那熟稔至极的句子：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帘外春深，明晃晃的窗纸上，是幢幢的海棠花影，他衣上沉水的香气，雾一般漫天漫地笼罩下来……
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半掩的窗扉正对着那扇漆黑木门，门边一树桃花。暮春江南，斜阳微雨。小小庭院中，覆着薄薄一层粉白落蕊。她试探着伸出手掌，丝丝清凉的触感，真真切切。从前的一场幻梦，如今真真切切就在眼前，而从前真真切切的往事，如今已成幻梦。潮湿微冷的晚风，忽然涌入，她终于彻底清醒。
十六年了。如今，她又是十六岁，他所说的，无与伦比的好年纪。这十六年，她过得很好，再好也没有了。寻常人家，父母俱在，无近患，更无远忧，如从前一去不返的少女时光。是的，她什么都记得，但这并不成为干扰。平心静气地思念是她早已习得、习惯并乐在其中的事。这样卑微的心愿，不见容于当日，而如今，恍然隔世，她再不用担心那扇清冷的门扉挡不住谁人的搅扰。
四时流转，这小小的窗户望得见夏叶春花，朝晖夕阴。在平和的思念中，她一次次铺纸湮笔，书写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诗句。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这些写好的字纸，被她一页页收入箱笼之中。有一次被从窗前经过的父亲瞧见，讶然半晌，最后抚了抚她茸茸的额发，指着墨迹未干的那张《式微》，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半日未听见回答，低头一看，却见膝前小小的人儿正低着头，面上竟是温静的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她求父亲为她寻来一株胡枝子，种在庭前阶下。这秋草看似柔弱，其实极好养，培了些土便活了，一日日葱郁起来，枝条纤繁成晕，翠色离披。快入秋便开了花，细碎的紫朵，不起眼，却是满园萧瑟中唯一的亮色。有时月亮好，她吹熄案上烛火，倚在窗边，看阶前参差的花影。月下，小小院落如一方古井，空明深静，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时断时续、忽远忽近的虫鸣。
窗外雨声似乎紧了，暮色在水汽中氤氲弥散。一地粉白落蕊，此时已不再真切。
昏黄的雨线，飘忽的晚风，沾染清香的鞋履，隐在竹伞下的眉眼。极自然地，她想起那个梦的结尾。下意识轻笼指尖，那白色衣裾拂过掌心的触感，依旧丝丝分明。
雨丝斜斜飞入，打湿案上的白宣。她猛然抽回神思，方察觉屋内已暗了下来。起身收拢笔砚，将今日写的几页放入箱笼。收整好，再无事可干，又坐回案前。不知为何并不想掌灯，就这样静静坐在一室昏暗中。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方才写的诗句此时无声跃入脑海。可她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在等待什么，也没有什么让自己等待。
窗外雨声越来越密，万物逐渐消泯了边界。视线中那扇黑漆小门如一滴墨洇散在逐渐深浓的雨雾与暮色之中。突然，她听到铜环轻扣门扉的声响。
密集的雨声霎时远了，天地间只剩这声响。一下，又一下，惊心动魄，如寺院的晨钟。
她一下站起身来，盯着那紧闭的门扉，一动不动，手指死死扣住桌案的边缘。半晌，一掀帘子，奔向雨中。
暮春的雨丝如细密的针脚，从四面兜头袭来，打湿她的面颊，襦裙，绣鞋，与如云的鬓发。然而她浑然不觉，只感到一颗心如春天的玉兰，满涨着，按捺不住要绽开千树万树的花朵。
跑至檐下，抽去门闩，漆黑的门扉霍然打开。来人似乎正想离去，听到声响，又旋然转身。昏黄的雨线，飘忽的晚风，沾染清香的鞋履，翩然的白色衣裾。她抬头，直直望向那竹伞下的面容。
铮然一声。
她再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无比清晰，像琉璃没入静水。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知道这是什么。
竹伞徐徐抬高，她没有看到熟悉的玉冠，只一枚木簪束发，但那荧然的黑发与修洁的鬓角，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她看到那人低头望向她，猛然惊觉自己的狼狈，霎时红了脸，赶忙低头，抬起手匆忙去抿被雨水濡湿的鬓发。
慌乱与羞赧中，他的声音，戛玉敲冰一般，在耳畔响起。她再次仓皇抬头，一双清澄的眸子望向他。他被她看得有一瞬的怔楞，片刻后似明白了什么，忽然一笑，再次拱手道：
“在下海盐人士，道中遇雨，不知可否在府上暂避？”
她呆呆看着他的笑容，片刻后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点点头，转身便快步往里走。
“小娘子且慢。”
她不敢转身。但她知道他撑起了方才收在一旁的竹伞，知道他洁白的袍摆拂过门槛，知道他一步一步，踏过满地桃花的落蕊，停在自己身后。
他的竹伞缓缓举过她的头顶，于是，漫天的风雨，一刹停息。
“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曾听闻，贵宝地有一处山川，暮春三月，春水浩荡，有白鹤临水乘风，振翅飞入长天。在下心慕已久，特来寻访，小娘子可知，此地在何处？”
她猛然转身，举目望他。
……妾的家乡，出到城外，后面有山川……天是青色的，温润的，透明的，就跟美玉一样。山下的川泽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雾。有两只白鹤，从清流中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那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阿宝，你不是想看白鹤么？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草也长出来了，咱们就到南山上去。那时候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万里江上，美得跟画一样。
伞外雨声如沸，她却清清楚楚，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缓缓抬首，目光掠过他执伞的右手，潮湿的肩头，最终没有一丝遮掩，直直望进那双眼中。那双眼眸，在这晦暗的风雨中，熠熠生辉，明亮如昔。
停驻已久的泪水，同雨水一起无声垂落，她终于微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鹤唳华亭 • 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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