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吴老瘸(乡村人物散文之二)
我们乡下有句俗话:有副好腰板不如有个好饭碗,养个好身体不如学门好手艺。因此,高考发榜那年,当我姐姐收到的大学入学通知惹得父亲咧嘴乐呵村人嫉妒羡慕的时候,大概是看出我还没接到通知蔫头耷脑的熊样抑或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父亲就很洒脱地对我说,没来就没来吧,你瘦不拉几的个头又小,学门手艺我看挺合适的,看是学个木匠还是篾匠,要不就跟隔壁湾的瘸哥学剃头也行。我本能地觉得父亲话里的揶揄,气得眼睛鼓睁睁的。
这个瘸哥就是剃头匠吴老瘸。但提起吴老瘸,我对他并无恶感,甚至有几分好感。
老瘸是我的本家,排起辈分来我该叫他哥。那时的吴老瘸小个儿,四十岁左右,右腿带残,这在靠身板体力吃饭的那个年代当然是个半残废,但吴老瘸学得一门剃头的好手艺,驰骋十乡八里几十年无人能望其项背。其手艺师从于何方高师,不得而知。据说吴老瘸的剃头活,男女老少莫不称道。手剪械推,盥洗热敷,剃须修面,掏耳尽鼻(毛),摩顶展臂,捏肩捶背,样样功夫,手法娴熟精纯;穴位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平头,分头,光头,吴老瘸轻车熟路;胎头,娃娃头,学生头,吴老瘸眼到手到;姑娘刘海,媳妇耷毛,老妪绞发,吴老瘸从不推辞。最让男人们熨贴享受的两刷子绝活是吴老瘸的刮胡子和掏耳朵。
先说刮胡子。那时乡下人家没有躺椅,推剪已毕,男人们就坐在靠背椅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难得的轻松愉悦。吴老瘸从工具箱里拿出烫刀片挂在椅背的翘角上,剃刀上手,噌噌噌,寒光闪闪的刀口贴着烫刀片上下翻飞几下后,他揭下敷面毛巾,也不用打皂沫,刀锋嗞嗞嗞地在男人脸上游走,从额头到鬓角,从眉宇到下颌,一闪眼工夫,眉宇显现生气,脸颊露出青光。也有刻意蓄胡须的主,吴老瘸就从口袋里掏出小巧的剪刀,嚓嚓嚓,三下五除二,按要求精心修理,从不马虎。动作之迅疾麻利,须发之形状长短,尽如人意。
掏耳屎更是吴老瘸一绝。力道不足,犹如挠而犹痒;用力过大,容易伤及耳膜。两三寸长的小挖耳在他指间一摆弄,犹如精灵探洞,入耳之深浅毫厘不爽,力道之精准让人拍案叫绝。小时候,每当看到午饭前父亲的头在吴老瘸指间摆弄下,时而闭眼安详,时而咧嘴哼唧的享受劲儿,我就产生一种想让吴老瘸给我刮一遍胡子掏一次耳屎的冲动,尽管那时我脸上长着的还是些茸茸的胎毛。掏耳屎的要求当然也被我那专横的父亲以一顿呵斥而否决。
手艺人行走江湖免不了一些江湖陋习。吴老瘸的恶习是烟瘾大酒虫馋。瘸哥那时常抽的牌子是9分钱一包的“红花”。抽烟尚无大碍,但嗜酒对于一个舞刀弄剪的手艺人来说可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事。小时候,看到吴老瘸红着眼抖着背厚锋薄的锃亮锃亮的刀口舔着隔壁大爷的脸颊时,我发怵的心就提到了嗓子,而闭眼养神、伸长脖颈等待挨刀的隔壁大爷竟面带微笑安于泰山。当然也有人提出过抗议,但吴老瘸总是那句不紧不慢的话,放心,我心里有底。我嘛,好这一口但干活时从不喝多。也怪,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有过闪失。有一次,我小学放学刚进家门,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吴老瘸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按在椅子上,麻利地系上围脖,推剪就在我头顶嘎叽嘎叽地滚动,吴老瘸一边干活一边跟父亲咵天,突然我感到后脖一阵滚烫,我知道是瘸哥劣质烟草的烟灰掉进了我的脖子。我恶狠狠地骂了句现在记不清的脏话,吴老瘸呵呵一笑,吸气猛吹,烟灰又呛进了我的眼睛,说了句不碍事不碍事,马上就好,一边继续跟父亲咵天,气得我后来一个多月碰到他就翻白眼。
吴老瘸的另一陋习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臭嘴,一遇到老主顾就胡咧咧瞎掰乎。照说像吴老瘸这样的半残废在当时找媳妇挺难,但听湾里人说,他那模样还算周正的妻子就是他在邻村胡咧咧吹得来的。他曾给我吹嘘说,当年学徒时吃过数不清的栗壳,挨过记不清的板子;练“刮功”,刮过数百个鲜葫芦上的茸毛,直到不伤葫芦皮分毫才算过关;练“掏功”,掏过羊耳牛耳的耳屎,牛羊俯首帖耳才算功成。
读高中时有次他来我家给我剃头时,我故意拿他开涮。我说瘸哥,我伯说明年我考不取让我在家学门手艺,我想了下,就跟你学剃头怪好的,到处游走,又不用日晒雨淋,多快活。我伯还说艺多不压身。你收我做徒弟那可是你的荣幸。干活从不歇手的吴老瘸这次却停下手上的推剪,连珠炮似的咋呼开了:“你可别小看剃头匠,自古至今皇帝老儿也离不开剃头匠。当年翼王石达开还专门为理发店写过对联,叫什么我一时忘了。剃头,干的可是行善积德的活,有‘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的美称哩……干我们这行要心存正气祛戾气,胆大心细,有悟性有耐心,不是随便捡个歪瓜裂枣就能教的。”吴老瘸知道我并非诚心学艺就故意话中带刺。我都成歪瓜裂枣了?气得牙痒痒的我把想骂他娘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瘸哥的好手艺成了方圆几十里的香饽饽,但由于腿脚不灵,瘸哥只揽了附近六七个湾的活,用他的行话来说,就是宁可丢了世主,不可丢了手艺。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于瘸哥而言,可谓乐也手艺苦也手艺。瘸哥因为一张毫无遮拦的嘴喜欢抱不平胡咧咧,这在那个祸从口出的年代自然免不了倒霉。
我读小五的那年秋天,中心校一个姓金的外籍教师据说因为收听敌台刑满后放在我湾监督改造。刑满犯也需要剃头,吴老瘸本没义务给金老师剃头,可能是在瘸哥眼中金老师不像什么坏人,也有人说老金曾经带过老瘸儿子的班主任,对老瘸儿子颇多关照,瘸哥就替老金很认真地剃了回头,推剪捶刮,面面俱到。公社住队干部老半天不见老金,就到处找人,发现在一棵大楝树下的石几上,老金正在享受着瘸哥的服务。蹲点干部训斥完老金后又熊起吴老瘸来。这个瘸哥自恃有身好手艺和受村人喜爱,就跟住队干部呛了起来:“剃个头有么事大不了的啊书记,我看老金这人就很不错。”住队干部暴跳如雷骂起老瘸来:“你个狗日的瘸子,跟现行反革命穿一条裤子,你还有阶级立场冇?老子非送你去改造两个月不可。”就这样瘸哥很不幸地被送到县北劳教工地抬石料。瘸哥一走,湾里汉子急了,没人剃头那咋行,于是分批次先后纷纷找住队干部,耍横的耍横,叫苦的叫苦,说好话的说好话。二十多天后,瘸哥又操起了老本行。
吃过一次亏,照说该长点记性,但是瘸哥不但无所收敛,反而像个凯旋的英雄,从此以后不仅不买住队干部的账,还逮着机会狠狠地整了公社干部一把。第年夏天“双抢”时节,还是这位住队干部让瘸哥给他剃头,瘸哥先是小心地伺候着,推,剪,洗,刮,修,捶,瘸哥闷头闷脑地忙活,一点也不含糊。轮到掏耳屎时,可能是想起公社干部当初熊他和老金时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可能是讨厌眼前的这位干部大人平素威作福累积而成的臃肿神态,瘸哥的挖耳小心地探进耳洞游走几下后,突然手一哆嗦抖动,挖耳戳得书记脸上的饱肉变形,住队干部打了个激灵,“哎哟”一声,差点惊起,于是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老瘸,想存心戳死我啊?”瘸哥的力道分寸当然拿捏得十分精确,一手按住:“失敬,失敬了书记,没么事吧?狗日的,放屁不选当口,刚才被蚊子咬了口。”说完停下活计,心里幸灾乐祸暗自发笑,挠起痒来。
手艺人除了有门好手艺外,最讲究的是一个德性声誉。吴老瘸的手艺在方圆十余里很是吃香就是因为他心眼好,有德行,讲信义。不嫌贫攀富,不谄强媚贵,待人实诚,价格公道,是他的为人为艺之道。
那时大集体,我们这里剃头匠颇似乡野游医,凭手艺吃饭,行走于各村之间。他们可以不参加小队生产劳动,每年向小队缴纳一定数额的手艺款,小队给计工分,享受生产队工分粮和口粮待遇年终还略有盈余。吴老瘸的剃头活守时守信,刮风下雨,日毒冰寒,每月三次,从不延误。因此印象中十多年来我湾里的大老爷们一直是他的老主顾。
那个年代,我们乡下有两类人不好找媳妇。一是地富反坏右子弟,一是有生理缺陷的小伙。我读高中时,听湾里人讲,湾里有个小伙子,论辈分是我的侄子辈,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个头相貌长得没话说,干活也勤快,就是头上长了癞痢。这在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一般的皮肤病,可在当时却是一种人见人厌的顽疾。每次相亲,小伙子不是顶着顶帽子,就是一股气味把姑娘熏跑了。老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遇到村里的叔婶爷娘便烧香拜佛说好话,希望给儿子说门亲事。有次瘸哥来小伙子家给癞痢父亲弟弟剃头,癞痢老娘就给瘸哥唠叨起这码事儿:“他叔,你人缘广熟人多心眼好,就行行好,给你侄子说门亲吧。啊?”瘸哥本就菩萨心肠,加上被癞痢娘的好话感动,就说:“也不是不行老嫂,不过,得按我说的去做。先得诊好头上的疤。”癞痢老娘凑近:“啥法啥法?”“我这里有个偏方,早年学艺时师傅留给我的,一直没拿出试过。你拿去调配调配,每天早晚先煎草药水洗两次,捣碎后接着敷两次。也许有用。记住,要连用一个月。”癞痢老娘感恩戴德地捧着方子小心揣进怀里。一个月后,癞痢小伙头上的结痂大有转势,并慢慢长起了稀稀落落的头发。半年后,癞痢小伙“脱癞致富”,再经瘸哥精心修理,小伙子终于对上了相并抱得媳妇归。
一次闲谈,救活了癞痢老娘半死的心;一剂偏方,成全了一段姻缘。瘸哥腿瘸心不瘸。
瘸哥性情温存,待人和善,童叟无欺。小时候不懂事,上学放学看到瘸哥驮着剃头箱在村头村尾晃悠的时候,我们这些顽劣的男孩总是嬉皮笑脸地粘在瘸哥屁股后面吆喝着几句顺口溜:“瘸子哥,心眼多,学门手艺不挪窠。四乡八里到处转,走南闯北乐呵呵,娶个媳妇当元宝,捡个元宝藏在窝。”瘸哥听后也不恼,笑嘻嘻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修眉用小剪刀,总是挽起袖子唬道:“来来来,看我不一刀剪了你那小雀雀?”孩子们于是一哄而散。
俗话说,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无论哪个年月,乡下总有蛮横不讲理的混混。平素偷鸡摸狗不务正业的,贪吃贪喝贪占小便宜的,强卖强卖赖账不给钱的,瘸哥什么样的主都接触过。隔壁湾的有个小名叫秤砣的混世魔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动不动还跟其父动拳脚。秤砣自称“行走江湖,替天行道”,其实也就是在当地地界干些龌龊的勾当。
每年瘸哥给秤砣剃头他倒也领情,只是一年将尽,每到年底要交剃头费时,秤砣总是那句话:“老瘸你看这剃头费,是不是……缓缓?”其实那时成年人每年剃头费只需叁元,学生以下每人年交贰元。瘸哥听后平静地笑了笑,年复一年总是那句不软不硬的话:“不急不急,有就给,没就放放。蛇有蛇路虾有虾路,行有行规,江湖有江湖的道。你是江湖人,我不急你急个球!”瘸哥的话绵里藏针,刺得秤砣心里火辣辣的不是味。没过多久,秤砣把这几年欠的剃头费都送到了瘸哥家,走时还撂下几句话:“老瘸,你够意思。这几年没少欠你的,你看够不?”那时最大的票额就是拾元。瘸哥一看有一大叠,估计有二三十来块,笑了笑就说:“你看这样行不兄弟?今年的三块我收了,以往的就算了,全当我送个人情。你够意思,我也不是小屁心眼,老哥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听老哥句劝,别再在外面瞎折腾了,在家呆着,你也老大不小了,娶门媳妇好好过日子。”秤砣翘起大拇指,嘿嘿一笑:“那我哪天请你喝酒。”
自此以后,秤砣真的收敛了不少,很少在四乡八野晃悠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就是瘸哥,宽宏大度,以德报怨的瘸哥。
参加工作后头一两年,有几次回家,我还看见瘸哥驮着个剃头箱在村里晃悠,只是他的步态已经蹒跚,形容日渐槁枯,面色也苍老憔悴了不少,但是,一拿起剃头刀,除了动作没了昔日的轻捷矫健外,他的身手还是那样娴熟,沉稳,从容。
我想瘸哥再给我剃回头,就递给瘸哥一支烟然后给他点上,静静躺在父亲当年曾经躺过的磨得暗紫铮亮靠背椅上,说:“瘸哥,给我刮回胡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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