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画（43）对弈

上一章：寻画（42）方向同，不同终点

吴松岭军长是长春驻军最高首长，他少年时读过书，是个粗中有细的将军。吴军长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下围棋，他谦虚地说自己下围棋的水平只相当于业余五段。是奉承他的人把他给捧高了，其实，他真实的棋艺水平恐怕连业余四段也不够。

六六年夏，地方上，红卫兵砸碎旧世界的吼声震天，部队上相对平静，建军节第二天，吃过午饭，吴松岭觉得有些烦闷，便一个人到各下属机关视察节日值班情况。当然，无论是哪个部门的值班人员见到一号首长光临都慌不迭地起立，毕恭毕敬地行军礼喊声“首长好！”

当他来到政治部宣传科时，办公室里静静悄悄的，只有吴敦一个人在桌子后面埋头看书，见他来了吴敦立马站起来敬礼。

吴松岭随便问了一句：“看什么书呐？”

吴敦说：“报告首长，是《围棋》杂志。”

一听围棋俩字吴松岭来了精神，一摆手：“坐下，坐下。”随后他在吴敦对面坐了下来，瞄了一眼围棋杂志问：“你不是下象棋的么？怎么研究起围棋来了？”

吴敦站起来说：“报告首长，咱们这没人愿意和我下象棋，都说跟我下棋感觉特窝囊，一盘也赢不了。”

吴松岭说：“我不让你坐下说嘛？坐下！这又不是汇报工作，别这么严肃。嗯，下象棋你是大师，他们这些人哪是你的对手？为什么不让他们一两盘？”

吴敦说：“有句话叫：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觉得下棋时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故意走错步是对对手的不尊重，所以我下棋从来不让。”

吴敦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两年前吴军长有两个棋友，一个是姓夏的参谋，这人围棋水平很高，有人说他接近专业初段。另一个是后勤主任高胖子，他棋艺极差，也就是业余七八级的样子。

夏参谋跟他对弈时总是让着他，一开局还看不出来，每每棋到中盘夏参谋便开始不露声色的让棋，该连的不连，该粘的不粘，该断的不断，该点杀的也不点。吴军长后来察觉到了，虽然回回都是小胜，但他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一次夏参谋明明是大胜之局可他偏偏要走两步废棋，让吴军长从容地点死他一块大棋后方假意惊叫：“妈呀，我以为那是块活棋呢，首长手段实在是高！”

吴松岭来火了，板着脸说：“夏参谋，你跟我下棋实在是太累了，以后不要来了。”

跟高主任下棋也无趣，胖子蠢得像头猪，没有大局观，总喜欢下丢西瓜捡芝麻的棋，为了能吃到十几目的小棋往往丢了几十目的空地。

吴军长问：“你学围棋多长时间了？”

吴敦说：“刚好一年，去年夏天，一个大学生邻居教我的。”

吴松岭问：“你这有棋吗？”

吴敦说：“只有一付塑料子的。”

吴松岭看了看手表说：“拿出来，我看看你学的怎么样。”

吴敦对军长要求与他对弈没有受宠若惊的表情，他从容地取出塑料围棋，铺上塑料棋盘，然后问：“首长让我几子？”

下围棋的规矩是：水平不等的人对弈，高手要让低手先放上几个子，这叫下让子棋。一般来说能让四子的棋艺差别就已经很悬殊了，据说国手与业余选手下最多的可以让到九子。

吴松岭说：“一个子也不让，我就是想看看你这象棋高手围棋下得怎么样。”

令吴军长意外的是棋龄只有一年的吴敦围棋下得一点儿也不稚嫩，守角、拆边、作虎、大小飞，从布局到中局下得都挺像样。只是纠缠搏杀的经验不足，因过早作眼而失先，最后当然是大输了。看得出来这小伙子是全力以赴，有一度还对他的大块棋起了杀心，只不过功力不足没能得手。

这一局棋对吴军长来说真是意外收获，吴敦的自信从容、直话直说、不胆怯、不讨好的作风，显示了一个优秀军人应有的品质，从棋品可以看出人品，吴军长对这个小营职干部很是欣赏。

从那之后吴军长一得闲便约吴敦去家里下围棋。吴敦下棋的悟性极高，棋艺进步得飞快，三个月后，虽然还是让先，但吴军长赢他已经不像开始那么容易了，稍一不慎还输棋。因为和吴敦下棋开心、过瘾，他对这个小本家（因为都姓吴）很是关心。

十二月初的一天，吴敦又应约来军长家下棋，这次他显得心绪不宁，出现了两次明显的失误。吴松岭问：“你今天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吴敦放下手里的棋子说：“首长，是有些事，可是您的级别太高，按规定我不能越级和你反映。也许过两天我就转业去地方了，再和首长下棋就不容易了。”

“说说看，是什么事？”

“嗯，这个故事挺长，起因发生在一九三八年秋。”吴敦把宗兆雄怎么当的土匪，怎么和团长的小老婆相好，怎么接受国民党委任，后来又怎么被抓被枪毙，吴银匠怎么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被镇压，土匪二当家于海山怎么伙同宗兆雄相好的江小嫚伪造历史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吴松岭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祥细？”

吴敦说：“吴银匠是我父亲，当年打宗兆雄的青年叫杨士元，他后来成了我姐夫，现在是市公安局局长。宗兆雄相好的江小嫚，是市文化局原副局长，市工人造反派首领宗汉光是宗兆雄的儿子。建国前，江小嫚和我们家住一个镇，她的风流事全镇都知道，我姐夫原来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对这个案子十分清楚。”

“这些人是要乘市领导被打倒的机会翻案？”

“正是，前天，在批斗市委书记市长的大会上已经翻案了，听说他们还要来部队要求领导把我清除出去。”

“嗯，我知道了，今天你思想不集中，不下了，你先回去吧。”

吴松岭调看过吴敦的档案，也详细看过前年总政训练部和市委联合调查报告。他觉得有必要干预一下，不能由着这些人颠倒黑白，不论什么时候，共产党都要坚持实事求是。这个宗兆雄是国民党员还是共产党员，是土匪还是抗联战士，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弄不清楚？查！依靠群众，深入调查，一查到底！一定要给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想到此，他抓起了电话。

罗银屏走的第二天，大专院校红卫兵在市政府广场召开了一个批斗市主要领导大会，董家兄弟和宗家兄妹都参加了。让这四人吃惊的是木材厂代表于海山的发言，他说：“前年在市公安局黑帮局长杨士元的操纵下市领导丧失阶级立场作出了一个颠倒黑白，抹黑抗日英雄的决定：给被镇压的反革命评反，只因为这个反革命是杨士元的老丈人。”

于海山激动地讲：“同志们，杀汉奸的抗日英雄宗兆雄被他们污蔑为土匪，出卖地下党的反革命分子吴宝成被镇压他们说是冤屈。喊国民党万岁的反革命应不应该被镇压？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们不懂吗？在这我要问一问，你们是谁的书记？你们替谁说话？你们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同志们！他们不但替反革命平反，还把坚持原则的好干部江小嫚同志给撤了职，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冤案……”

于海山当过土匪参加过解放军，后来又当了几年干部，口才练得相当不错。

台下的宗汉光、宗喜鹊惊呆了，事情发生两年了他们竟然被蒙在鼓里。

董建功、董建设想：难怪母亲从局里下放到剧团，问她她说是下基层调研。赶情是这么一回事。

宗汉光气得直跺脚：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敢污蔑我爹是土匪？

宗汉光董建功等人并没有对杨志萍和李辉采取什么行动。一来是他们认为东西一定是有的，这个问题用不着求证。再有，现在箱子藏在哪儿了他俩也未必知道，逼问他俩不但会打草惊蛇还会暴露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最好是出其不易对可能藏匿的家庭进行搜查。

宗汉光对董家兄弟说：“这回吴宝成重新认定为反革命，这对咱们搜查上海转移的东西十分有利。”

董建功说：“大会一结束，我就去军队驻地给吴敦领导递了一份揭发他家庭出身的材料，政治处领导说一定尽快处理。我估计杨士元小舅子那身军装也穿不了几天了，你想啊，部队怎么能留用一个有杀父之仇的人？”

董建设说：“那还顾忌什么呀，你就说怎么抄吧？”

宗汉光说：“咱不能一家一家的搜查，假如东西没在吴敦家而是在他妈家，你这边搜他那边又转移了，或是送到乡下去了，你上哪儿找去？所以说要搜就要出其不意，对有可能藏匿的几家同时搜。”

算来算去最有可能藏匿东西的共有五家，两天后这五家的住址与家庭成员具体情况董志刚通过派出所都了解清楚了。

同时查抄五家最少也得五十人，宗汉光不想动用工人，他认为人年纪一大就贪财，组织工人抄家，就算找到那只箱子，箱子里面的东西也不可能尽归自己所有。因此他与董建设商量，让他找五十个中学生红卫兵来抄家。

董建设拍胸脯说没问题。抄家、抓人、拆除教堂等任务是中学红卫兵尤其是初中红卫兵最喜欢干的事，觉得干起来特别过瘾。

没想到罗银屏的底牌竟是一张两人照片，这让董建设觉得无伦是在家里还是在造反团里都丢了面子。由于宗汉光给他安排新任务，他便把前些天火上浇油的事情给忘了。他要借这次抄家重新树立自己革命闯将形象。

十二月四日，星期天。吴政一家刚吃完早饭，董建设带领的红卫兵抄家队来了。吴政拦住问：“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干什么？”

董建设拿出一张盖有红卫兵联络总站大红印章的搜查令说：“你是吴政吧？这是搜查令，我们要对你家进行搜查。”

吴政在部门当经理，文化大革命进行半年多，红卫兵抄家是怎么回事他很清楚。他态度顺从地说：“好吧，你们随便搜，不过我得知道你们是哪个学校的，什么造反团，团长是谁，这个可以告诉我吧？”

一个胖子红卫兵指了一下袖标，恶势势地说：“怎么？你以为我们是假冒的吗？告诉你，我们是十七中跟东彪红色造反团的，这是我们团长，大名董建设！”

吴宝成开了大半辈子银匠铺，虽然有一些积蓄，但他被镇压后赵慧卿不得不带领孩子来长春买房子，为此钱基本上都花光了。前些日子，吴政见形势不对倒也做了一些防备，将仅有的两件青花瓷和几件金银首饰深埋在菜窖里。

这会儿，随着董建设的一声令下“开始！”七八个小将便动起手来。红卫兵抄家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初中红卫兵，他们态度凶狠动作粗野，不论被子衣服，抓起来就往地上扔。

吴政母亲虽然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还好，她一直帮大儿子带孩子操持家务。见红卫兵像红胡子一样翻箱倒柜，她发怒了：“住手！我家人犯什么法了？谁允许你们抄我的家？啊？你们没看见门上的牌子么？我家可是军属。”

董建设见老太太拿军属说事，便冷笑一声说道：“一个反革命老婆竟敢这么嚣张？还打军属的招牌，告诉你，你儿子已经让部队给开除了。你俩，去把那个军属牌子给我撬下来！”

赵慧卿大喝一声：“你敢！”上前就要阻止。

吴政一看架势不好赶忙过来劝解：“妈，妈，你别管了，让他们弄去吧。”

“凭什么说我是反革命家属？”

董建设呵斥到：“疯婆子，告诉你，前些天市里开大会推翻了走资派给你们弄的那个假翻案，现在你们还是反革命家属！听明白了吧？”

赵慧卿吃惊地问儿子：“怎么？又反过来了？怎么回事？这是谁行的妖做的怪？又是那个破鞋江小嫚吧？”

说话声虽然不大，但还是让董建设听到了，这这死婆子，竟敢这么恶毒地骂我妈！他怒从心头起，抓起两只带花边的细瓷盘子“啪啪”两声摔碎在地上，过来冲赵慧卿喝道：“好你个疯婆子，竟敢这样骂革命干部？”

床铺掀开，箱子翻盖，棚顶捅个窟窿用手电照着看看，菜窖下去瞅瞅。吴家就两间卧室，没多大一会儿就搜查完了，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过那也不能空手走，最后董建设挑了两床礼服尼被、两件绣花夹袄，一件滩羊皮袄、四块镶金边的盘子、一把带美人头像的扇子权当封资修物品抄走。

吴政本以为完事了，没想到董建设临走下了一道命令：“把这个反革命老疯婆子给我带走！”

吴政见红卫兵要抓走母亲，他急了，忙拦住道：“红卫兵小将，小将，有什么话跟我说，我可以跟你们走，董团长，求求你了，千万不能带我妈走。”

胖子红卫兵上来“啪啪啪”打了他几个大嘴巴，骂道：“带谁走不带谁走我们团长说了算，你他妈别自找不自在！”另一个红卫兵上来一脚将吴政踹倒在地。

红卫兵拎着被抄的东西押着赵慧卿上了停在街口的一辆小货车，吴政赶出来时小货车已经开走了。

吃完午饭，董建设回到团部，负责看押赵慧卿的女红卫兵问他：“团长，那个老太太没人给她送饭，怎么办？”

董建设说：“先杀杀她的反动气焰，她家人给送饭来也不给她吃，饿她一天再说。”

“水呢？也不给水喝？”

“水……”

话没说完，团部闯进来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为首的黑大个问：“谁是董建设？”

屋里的人约觉事不好，都看着董建设不说话。那人又问了一句：“谁是董建设？”

董建设觉得不站出来不行了，向前走了一步说：“我是董建设，解放军同志，你们找我有事么？”

黑大个上来“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嘴里骂道：“谁给你下的令？你竟敢抄革命军人的家？你个小反革命，好大的胆子，竟敢抓解放军军官的母亲！我看你是活腻味了！说！你把老太太关在哪儿了？”

妈呀！我怎么成反革命了？直到这时董建设才明白在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他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可怜，平日里自我陶醉的那份英雄气概简直可笑。他战战兢兢地说：“在一楼黑教室里。”

“走，带我们去！”

教室打开了，身穿干部军装的吴敦上前一把抱住母亲流泪说道：“娘，让你受惊了，走，咱们回家。”

这次董建设成了犯人，被解放军押着上了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