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战场

离除夕只有十来天的样子了，开始下雪了。

爸爸妈妈已经在讨论买什么糖果，在打听哪个亲戚会回来，哪个亲戚不会回来。听在还在读二年级的我的耳里，就是各种各样的糖果在眼前飘，考虑该用什么方法从爸妈那里多要些糖果，想着一定要每家人都去拜年，多叫几声阿姨叔叔，多说好听的。

我想着要多存一点糖果以便过完年后一两个月内每天都还能吃几粒糖，想着哪个亲戚回来那她的儿子或女儿也会回来，到时可以找她去玩，或者听到哪个亲戚回不来了，就知道她的儿子或女儿也回不来了，只能期待下一年再找她（他）玩了。

家里正在建的房子因为下雪已经停工了，第二层的墙已经砌上了，但是屋顶还没盖上，所以只有一层能够住人了。

露天的二层却成了我的游乐场。

我在一个个房间里跑来跑去，就像游走在古堡，游走在古战场，战场上有碎砖、一堆堆的水泥坨、沙灰桶、码得有半人高砖堆。这些是障碍物，是敌人，是朋友，是武器。这是儿童的无论什么糖果都不换的游乐场。

在下雪天这一切似都蒙上了水银，我拂去这层水银就像打开宝箱、就像把宝剑出鞘，还没有装上门框的门洞就像被破坏的古堡门。

我跑累了，就站在阳台上看雪，脚下是一尺厚的积雪，天上飘着稀落的蒲公英似的洁白的雪花，一朵一朵，嘴一吹就荡开，像一个个害羞的精灵。

我的右手里握着一个雪球，雪球冻得我的没戴手套的手通红，但并不冷。阳台上的雪面上是一条条犁痕，我就像一只牛，我的手是犁耙，在阳台这块雪的土地上犁土，犁出来的“土”被我握成球。

雪球一个个被我扔出去，打向空中一个个害羞的精灵。精灵到处都是，于是我随便扔，随便打，每次都能打到它们的脸。

我活蹦乱跳，雪花精灵好像也很乐意和我玩。大地上被我砸出一个个坑，我扔的雪球就像一颗颗流星，砸得大地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我就是破坏神！嘎嘎嘎！

等我玩累了，手臂没劲了，于是停下来看雪花精灵。雪花精灵好像也一起在玩。我看它们玩各种游戏，各种打仗的游戏，看着看着，它们好像钻进我的大脑，化成一股凉意，好像喝了一杯透心凉的饮料。

这时从楼下传来妈妈的喊声，她说可以吃午饭了。

“午饭”两字好像唤醒了我的鼻子。于是我闻到了一阵阵肉香，那是鸡蛋煮肉汤，妈妈的拿手好菜之一。就是鸡蛋、汤、肉、油、盐，不知道妈妈怎么煮的，肉香，蛋也很香，喝的汤更是美味，每次都宁愿撑了肚子也不愿浪费了一点点的肉、蛋、汤。

所以一闻到肉香，闻到裹挟着肉香的汤香，以及淡淡的鸡蛋味，就好像有万千的细胞在我身体里沸腾，身上的血液兴奋起来，开始加速，开始沸腾，奔腾不休，血液循环的加快加速了葡萄糖的分解氧化，加速了能量的获取，身体开始膨胀，脸颊开始变红。

我顾不上打仗的雪花精灵，银白的古战场，透心凉的饮料，顾不上犁田，顾不上古堡。我扔掉手中的雪球，脚踩在楼板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声。

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平静的空气成为一股风，从我的脖子里穿进我的身体里。我好像正在乘风破浪，脸刮得有点凉痛，风被吸进鼻腔，呼吸道一片冰凉。

这些都让我变得更加兴奋，我感觉飞起来了。我低头一看，楼板的雪上已经有很多脚印，大多数是我的，洁白踏实的一个个脚印，轨迹千变万化，有些脚印一部分重叠在一起，于是造出一个畸形的脚，千奇百怪，奇形怪状，万千百态。

感觉飞起来的我，其实是真的飞起来了。然后摔在了楼梯中间的休息平台上。继而力道没减，转了个弯，顺着楼梯踏步滚到了一层的地面。

摔的像台风过境，风、雪、棱角、混凝土墙体，就像电影快镜头一样过掉。摔到地面上时，脚扭到了，膝盖摔伤了，手臂擦伤了，牙齿磕出了二颗。

我回想了一下：在摔下去的过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滚，身体各个部分以我不知道的方式碰到楼梯的水泥台阶，有下巴，有手臂，有背部，有膝盖，有脚板。

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人的身体确实是有关节的，人的身体只有关节是可以活动的，其余的部分像是一根根筷子，除非折断了，要不然是笔挺的直直的，不能弯曲，所以明明上一刻是下巴磕到了水泥台阶下一刻就轮到了背部；我明确地感觉到了地心的吸引力，它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把我从楼梯上冲下去。

我看到地上有一些血，血里有两坨白色的东西，它们有着尖尖的两个脚，脚上沾了红色的血迹，它们是白色背景里的两抹红，就像鸡蛋煮肉汤里的辣椒。

一想到鸡蛋煮肉汤，我就不由的吞口水，顺着口水下去的还有一些腥味。我捡起地上的两根红辣椒，果然是两颗牙齿。

我仔细观察它们，发现它们其实丑死了，远看是白色，仔细观察之下却是黄色，靠近牙龈的部位堆积有黄色的污垢，闻一下一股臭气。

我有点不理解，这么臭的东西放在牙齿里说话时竟然没有臭气传出来，吞口水时竟然没有臭味吞进去。

对于暂时理解不了的东西，我先放在一边。

我又急着跑去餐厅，我急着鸡蛋煮肉。跑的过程中，脚、膝盖、手臂传来痛觉，好像在给我的跑步产生阻力。但是鸡蛋煮肉的引力明显大过这股阻力。所以，它们被我毫不犹疑的打败了。就好像平时需要哭哭啼啼的痛苦，在鸡蛋煮肉面前都是小儿科，都是幻觉。

后来，我就学会了无视痛苦。因为这世上总有比痛苦引力更大的事物。有游乐场，有古战场，有开宝箱，有雪花精灵，有鸡蛋煮肉汤。然而，自那次以后，房子建好了，战场没有了。雪花也更少了，年龄也更大了。这组合，就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