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所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因为从未接触过,理应不了解,或是即便接触过,也并未触及其实质。就像林惠,我最近才知晓她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般寻常,也许她并非刻意,但长久以来却保持着让他人不能轻易窥见其真实样貌的状态。
几天后,刚下过雨,天气凉爽了许多,她邀我出去,我说要帮我妈看店,她则说,“休息一天呗。”
我说:“是有工钱的。”
“我赔给你就是了。”
她又盯着我看,我已经有些习惯。我妈在一张用颜色只是相近的油漆补过,腿的末端因受潮而逐渐变为绿色的桌子后数着钱。
林惠向我妈说着“阿姨,再见”,然后向停在街对面的那辆黑色“蓝鸟王”走去。
她今天穿的还是白色纱裙。我扭动着身体坐进车后排座的里侧,她在我身边关上车门。关门的声音并不厚重,但随即耳边的喧闹与燥热便被严密地隔绝在外。
车的内饰全是黑色,座椅是皮的,冷气很足,我摸着自己的小腿,汗毛立起来,发硬。
林惠用鞋尖踢着前排的椅背,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买衣服去。”她不知在对谁说着。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开着车,他戴着眼镜,一语不发。车窗外掠过的景物变成了墨绿色。广播中一个年轻但饰满着沧桑的声音在唱着一支歌,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流行歌曲,不懂音乐。那是个男歌手,喉咙里像塞着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憋闷,伴奏也简单,我只能分辨出吉他和鼓。他这样唱着:
在空旷的星河下想你
那个在风里游移的光影是你
在晚风吹起发稍的时候
只留下一个消瘦的是你
在地平线上飘过的太阳车
满车是我的怅惘
你要奔去何方
再载我一片痴心妄想
……
车在名叫“百货大楼”的建筑下停了,这地方是我家乡的这座城市在建国后的第一处综合性商场,自不必说,是国营的。这建筑上有无数扇玻璃窗,外墙灰色,楼顶向上逐渐变得又细又高,像塔。
我跟在林惠身后摩擦着人群,走进大门,同时开始局促不安,手插在裤兜里,头左右不停地转,以让眼睛更多的见识然后适应这些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商品。
我第一次进来这里,虽说离我家不是很远,但却从没来过,也没有想到过要来。好像从来没有过要“到达”什么地方的欲望,有的只是满脑子的“离开”,计划着撬开店里用来放钱的那个抽屉,拿上所有,然后去买一张车票或是船票、飞机票,总之先离开这座城市,随便去哪,但是要远,远到无论那个地方的景致、食物甚至是空气的味道都不能让我再想起家,想起我妈。对,我不是为了离开,只是想忘记,忘记原来以及现在的自己,忘记和自己有关的一切,永远不再想起。
如果有那个时候,连同眼下所经历的这些也会忘掉吧。我跟着她延自动扶梯向上,像传送带上的货物,不知到了几层。林惠雀跃在一众明艳、清爽的连衣裙间,扶梯通往楼上的方向挂着印有“中老年专区”的牌子,我们身处的则无疑是少女专区了。
一位售货员笑着走近我们,林惠明显加快脚步迎向她,我却犹豫地站在原地。
“小妹妹,看看裙子?都是今夏的新款。”
林惠自己原有的思路仿佛受到了干扰,我觉得她并不关心什么新款不新款,而只是干涩的,或者只是单纯出于礼貌地答应着。
售货员又看看我,我则浑身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你看我身上这件,”林惠说,“像这样的,有吗?”
售货员迟疑了一下,说“有”。我趁她转身去取时对林惠说:“还买一样的?”
“嗯,洗久了会发黄,显旧,就穿不得了。”
我不禁仔细端详着她身上的这件,没觉出旧,“不换个颜色?”
售货员从防尘袋中掏出一条白裙子,纱的,托在手上,又上下打量着林惠的身型,“先试试。”
林惠没理我,接过裙子进了试衣间。我在试衣间门口踱着步,不想靠的太近又不好离得太远。售货员在招呼别的顾客。我能清晰地听见门内林惠将脚抬起又重重落下的声音。
细节上还是有些许不同。她在镜子前扭着裙摆,我则盯着她的新裙子在看,裙子背上的拉链没有拉到头,露出一小块三角形的比后颈更为白皙的肌肤。
售货员不停地夸赞着“好看”、“合身”,林惠便将这条裙子买下了。
这晚,隔壁发廊的那个女人依着门框和我妈聊着什么,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整理着货架,瞥见店里仅有的那张桌子上翻开的账簿,上面是我妈的字迹。桌面下的抽屉锁着,绿色的锁鼻上挂着一把黑色的锁,很小巧。
我隐约听见她们聊起我爸。“大哥兴许还能回来。”女人说。
我妈没有看她,“哼”了一声,“都当是死了的人,不盼这个。”
“哎,也是,这么多年,不过死活也好歹有个音信。”
“就全当他死了。”我妈说,“即便哪天有什么消息,跟我也不相干。”
“说是这么说,可终归还是小彬他爸,不是?”
“这不,一日三餐可都是这孩子伺候着,一顿没落下过。”
我听见她们提起我,便慌忙挑帘进了里间屋。扯动灯绳,灯亮了,灯绳被弹得老高,一只此刻看上去近乎巨大的灯泡悬在屋顶,放着热和光,黄色的,但在随着温度变白。
我睡觉的地方几乎贴着屋顶,是自建的阁楼,木板搭的,面积大概是这房间的一半。边缘处架着一把竹制的梯子,梯子的两脚用铁丝捆着黑色的胶皮,应该是从汽车轮胎上裁下来的。
地上靠墙有一张床,墙上糊着报纸,床上铺着凉席,凉席上有散乱的衣服,床下摆着几双我妈的旧鞋。
我光了脚,爬上梯子,盘腿坐在软绵绵的草席上,拧开角落的风扇,它便吹起热风,呼呼地吵,又仿佛掀起一股饭菜的油味,像初春在路边吸进了柳絮,它们刺激着鼻腔,开始发痒,还可能有点疼,然后为了将它们赶出去而酝酿着一个响亮的喷嚏,从而张大了嘴,紧闭眼睛,吸着气,不想却又吞进了更多,甚至堵住了喉咙。
我俯视着我爸的照片,黑白的,镶在同是黑色的相框里,上面盖着的玻璃反着光,让我在此时看不清他的样子,旁边小碗里的米上插着香,香头腾起几绺烟。桌上还有几支零散的烟卷,一瓶敞着口的白酒,透明的酒杯,花瓶里有一束菊花,金色,边上还横着一束,已经蔫掉,成了干花。正对着相框有一只大瓷碗,一双黑色的筷子笔直地插在碗中的面里。
假期即将过半,林惠时不时来找我。我猜她只是为了能得到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打算告诉她,至少现在是,再者说,这答案连我自己也还不能确定。我多少能理解她的想法,无非是在找寻她的同类,借此来慰藉自己。一个女孩,不会哭可怎么是好。假如和同龄的女孩一起去看一部演绎小情小爱,但一定能让这个年纪的女孩痛哭流涕的电影时,大家都在擦拭着眼泪,但是她不会。或是在途经一具被汽车碾瘪的流浪狗的尸体时(从尸体的轮廓也能看出它生前是多么可爱),稍有同情心的心地柔软的人们都难免会潸然泪下,但是她不会。甚或在不远的将来,她心仪的男人伤害她,直至离她而去时,她还是不会哪怕落下一滴泪来,即便那一滴眼泪能抵过千言万语。这时,那个男人便会更为洒脱地离开,毫无犹豫,也许头都不会歪一下。
她邀我喝咖啡,在午后,穿着新买的白裙子。我没有喝过,但是听说过它的味道,苦的,喝久了反倒能觉出甜,有时还有奶香。
这间咖啡厅像一座暖房,墙上嵌了太多的玻璃,非常透明,又显得很薄。内墙露着红砖和砖缝,顶上吊着铁艺的灯,不算昏暗,延墙根摆着些绿植。柜台后,两个年轻的男店员在忙碌着,他们身后的架子上,满是贴着各种标签的瓶罐。
人们在这里或是三五成群围坐,或是两两对坐,几乎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只看到他们时而张开嘴,时而挥动着手臂。
我们在一个角落各自坐好,每人占据了一个至少能容纳三个人的长沙发,棕色的。
“别这么大口。”她说。
我忙咽了进去,苦,还有点酸,嘴唇上黏糊糊的。
“你看你的样子,好像老了二十岁。”林惠笑起来,小手抚平着膝上的裙子。
我用舌尖舔着嘴唇,然后又用手去抹,但愿她没有看到。
“你好奇吗?”
“好奇什么?”我说。
“二十年后你会在哪?在干着什么?或者说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想过吗?”
服务员将一只胖乎乎的玻璃杯放到她近前,杯壁上挂着无数水珠,里面是浅褐色,上面漂着冰块。
说实话,我没有想过,别说二十年,就是十年后的事情也没想过,即使在梦里也从未出现。
林惠好像是在判断,我是在思考,还是在纯粹地发愣。
“你很可能还是现在的这幅模样。”她说,语气让我有些不舒服。
窗外,这附近的一块天空中飘过一片云,很厚,像刚刚积蓄在一起,滚成一团。阳光被它遮住,室内也同时暗了下来,她抬起头,发梢轻摆。
“那时你可以做许多现在做不了的事情。”她用手指搅动着冰块。
“那,你想做什么?以后。”我说。
“开个花店,然后里面也卖吃的。”
“在花店里卖吃的?”
“嗯,糖,卖糖就好。”
之后回忆起来,当时,我觉得她很幼稚,是那种要命的幼稚,让我觉得她在笃信着什么,这让我分外羡慕,就像我在今早刷牙时将已变成泡沫状的牙膏粘到衣服上时,便开始羡慕起那个穿着着干净衣服的自己。
边上的桌子旁多了一双腻腻歪歪的情侣,其中那个男的神色轻佻,用力搂着身旁女人的肩,细小的眼睛斜着,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们,然后在女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她发笑,露出牙齿,不是很整齐。
服务员每次在附近转悠,我都觉得好像和我或和林惠有关,总是抬头看看,一定会显得心不在焉,于是想到要加以克制。也许是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开始在意她的感受。
林惠应该是听见了邻桌女人的笑声,显得不自在,睫毛扇动,像一对黑色的翅膀,眼皮上透出极细的血管,面颊潮红。
“为什么是糖呐?”我说,
“因为好吃啊,大家都喜欢吃的也只有糖了。”
“我就不爱吃甜的,会腻。”
林惠面前的杯中只剩下些冰块,大大小小。她拿起杯子,又晃了晃杯底, 一块早没了棱角的冰顺滑地被她吞在嘴里,含着,舌尖时而拖住它,时而又绕着它打转。
“你还没告诉我,”她说,“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说没想过,即便这是我的真心话,但也难免显得太过敷衍,于是我打算撒个谎。
“那时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了吧。”我说。
“你想的就都是这些啊。”
她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又失望,我倒是颇为得意。早上买油条的时候,队伍不算长,轮到我时,那站在油锅后的夫妻同时在各自的白布围裙上蹭着手背,我出门时只顺手抓了一把零钱,觉得大概够用。油条一根五毛,我买了两根,那丈夫已经伸出黑短粗的手指,等着。我在那一把钱里拣出硬币,不够。谁知突然就恰有一张抟了的一块钱露出来。就像用一个粗糙的慌骗过了对方时的那种隐隐畅快的感觉,就在刚刚。
我毫不犹疑地说是,直视着她的眼睛。
林惠避开视线,用手按按头顶两侧,又拨拨耳后,把那条单马尾劈成两半,攥着向两边扯,看样子实在扯不动了,可还是不肯停下。
不就是要紧紧发圈,你看她把胳膊肘支得那么高,用力绷着,还在抖。这是要把头发扯掉,拳头爆出青筋,都发了红。那服务员也是慌张,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又穿的皮鞋,地面还滑(像擦过还没干),大步迈着,腿交替得又快,像是生了风,整个人要飞起来,衣服紧贴在身前,身后的则飘着。她单手托个盘子,不大,上面有一块黑色的蛋糕。
在接下来的事发生以前,我从未思考过是什么在冥冥之中驱动着这些巧合,它们像浅滩上看似即将干涸的无数支流,每一条都是那么缓慢的流着,只带着微弱的力量,看似好像漫无目的,但却终将汇聚在一处,逐渐变得丰沛,最后成了汹涌的激流,显出与上游毫不相干的样子,冲刷着地下的土壤,卷着石子和沙粒,迎接早早便等在那的,堤坝的撞击。
那块蛋糕恰就在它快速地经过我们时从盘子中掉了下来。林惠的双手还在脑后举着,胸前没了遮拦。它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前胸,然后划过小腹,停在两膝之间。
我面前那条白色的纱裙像是自正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露出它表层下的黑色。林惠惊得猛站起来,跳着,双脚交替着离开地面,已经不成型的蛋糕滚到地上。
服务员扔似的放下盘子,跑着取来一块湿布,在林惠身边弯着腰,每擦抹一下污迹就伴着一声“对不起”。
我也站起来,手足无措,就这么看着。
突然,林惠抱着头,手掌用力按着太阳穴的位置,尖叫起来。
她紧闭着眼,声音大得像要把身体里的空气都排干净。我吓得后退,碰歪了座位。服务员傻在那,一动不动,不敢再碰她,也不敢离开。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向这边张望,邻桌的情侣甚至一同缩进了座位的角落。
林惠忽然又蹲在地上,不再出声,像是失了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浑身哆嗦。我试着用手指碰碰她的肩头,看见她脸上渗出硕大的汗珠。
那辆“蓝鸟王”没有出现,我们被免了单。林惠裙子上的污渍变成了浅棕色的印记。
“你刚才怎么了?”我说,“吓死我了。”
“没,没怎么。”她的脚步有些蹒跚。
我在她身侧同样走得很慢,“回到家马上泡起来,不要洗,一定先泡,记得用冷水。”
她好像点了下头,又好像没有,我不确定她是否听清了。
我们就这样走着,沿着街道,还要不时躲避着地上凸起(或凹下)的砖块和里出外进的自行车。
林惠和我都不讲话,我跟在她身后,不知去哪。她走路的样子倒是逐渐恢复了正常,不久又坐在一处街边长椅上,用手擦着汗。
我向周围望去,没有卖雪糕的地方,于是对她说,“在这等我啊。”便迎着湍急的车流去到马路对面找。
红豆的和绿豆的,我觉得这两种口味她应该至少会喜欢其一。
我一手举着一根往回走,一辆大巴车几乎擦着我的鼻尖呼啸而过,车尾冒出的黑烟有热辣辣的味道。隔着路面上的热浪,林惠的身影像在水中漂动。那白色的衣裙似波涛间的泡沫,起伏、流动,也许迟早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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