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在最冷和最热的时节学校都要放假,我把它理解为,人在太冷或太热的环境里肉体和精神都会倍感不适,于是学生们便无心学习,老师们也无心教书。
今年的暑假开始的亦如往年。我妈蹲在齐屋顶高的简易货架下,把同样尺寸和花纹的瓷质碗和盘子码放整齐。它们之所以被展示在这样粗劣的地方,无非因其自身做工的粗劣。我家里用来吃饭的也是这其中的几种,它们的表面并不具备瓷器所应有的细腻与光滑(在刷碗的时候感觉更为明显),总是有些凸起的颗粒嵌在里面,有大有小。
她身上无袖桑绵绸的肥大长裙被摆在地上的电风扇吹起了鼓包。我站在她身后,赤着上身,怀里抱着的牛皮纸包装中夹杂着红色的尼龙草和白色的细土。
“你只要告诉我名次就行。”她说。
“开家长会时不就知道了?”
“我不一定会去。”她说,手上的碗盘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二十七名。”我转身迈出台阶,将怀中的垃圾抛在一棵老树下。
我妈一直独自经营着这间土产店(其实是卖杂货的),一处狭小的门面房,里面尽量立满了货架,像个杂乱的仓库。我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帮忙,每种商品的位置比我妈记得还要清楚,比如细螺口的灯泡在玻璃胆暖瓶的上一层,高压锅密封圈在塑料衣架旁边等等。
生意不好不坏,用我妈的话来讲:勉强度日。在我的印象里,房东涨过几次租金,随行就市,但我们还是无法不觉出房东的恶意。店里的商品也会涨价,但生活依旧艰难。我妈也曾不止一次想着改行做些别的,哪怕同样是卖些杂物,起码也进些品质好一点儿,售价高一点儿的来卖。但只是想想也就算了,到这种店来的无非就是图个方便、便宜,又不乏老主顾,不如索性踏实些。“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她这样说过。
小时候我还问过她,咱们家就一直是做这种小生意?她说是,又说,现在能维持到这种程度你就知足吧,我便住嘴。
从不远处的另一棵老树上传出的树叶抖动的声响越来越大,树叶间的空隙中露出阳光,显得格外耀眼。树下狭小的阴影里一个独居在附近的老人坐在一张帆布躺椅上,我只能看到他光秃的头顶,一只用作茶缸的罐头瓶置在他身旁的地上,没有盖子。
那躺椅上想必是长年积攒下的汗渍勾勒出老人背部大概的形状,我想象着它可能散发出的馊味,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衰老的味道,死亡的先兆。
我妈站在店门口,和一个我曾被命令过喊她作“姨”的年轻女人寒暄着。那女人披着烫直的头发,纤薄的衬衫领子上贴着金属的装饰,闪着光,下身穿着很短的裙子。我为了避于和她对话,或是将自己牵扯进她与我妈的对话中而站在老树的阴影里,没有动。
那女人在隔壁的发廊工作,这个时间,她和她的同事们想来应该不大有事做。她爱找我妈聊天,而很少见她和那些与她同样年轻且着装相仿的同事们聚在一起。我妈却不大爱理她,话语间只是时不时冒出“嗯”、“啊”这种声音,毫不掩饰自己的敷衍。可那女人却总是热火朝天地说着,带着陌生的口音,说累了还会叉上腰,或是自行拉过一把待售卖的折叠凳坐下。
她坐下的时候,会把腿伸得笔直,脚跟支在俗艳的凉鞋上,盯着自己大红色的趾甲看上几秒,然后把脚腕交叉在一起,继续说着。不多时,就会有三两个眼神飘忽又敏捷的老男人陆续在店门口晃悠几步,为了瞄上几眼她雪白的大腿根,然后再假惺惺地走进店里转上两圈。我妈问,要什么?便随口说上一种,如果店里有,就说,还有没有其他样子的,如果店里没有,就高高兴兴地“哦”一声,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不会买东西的,然后在走掉时必不会忘了再欣赏一下那年轻的肉体。
和那女人相比,我妈显得真老,我不禁想到,也许有一天,她再也搬不动那些货物,算不清那些零碎的账目,那时,她身上可能也会散发出一种衰老的味道,我则不会泡在这味道中,守着她,连同我爸的那一份,不会。
“你怎么不去告诉老师呐?”这天,林惠径自走进我家的店铺,和我妈打过招呼后,小声对我说。我先是一愣,然后对我妈说:“这是我同学。”接着用眼神示意林惠跟我出来,她便安静的跟在我身后,随我走到一块树下的阴凉。
不穿校服时,她比平时看上去明亮了许多。像是被冰雪覆盖的小丘终于泛出绿色。
“怎么不说话?”她问。
我想着那些被墨水染了的课本晾干了也就无妨,再说新学期也用不上,就理应将这件事忘了。可现在,经她一说,又给我提了醒,让我想起了比这件事本身所致更多的不快。
这感觉就像是由咳嗽想到肺病,再由肺病想到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便对她说:“这没什么。”然后,想了下,又加了一句,“告诉老师也没用。”
她眼中先是掠过瞬间的讶异,然后便笃定似的将含在唇齿间的那丝气息吐掉,伴着浅笑,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
“不想知道是谁做的吗?也许我还能帮你把那本书找回来。”她说。
“谁?”
“不告诉你。”她将露着的双臂绕到身后,我猜她的十指会在尾骨的附近交叉在一起。
我得承认自己有被戏弄了的感觉,但又觉得已经没有了表现出懊恼的必要。一辆破旧的黄色面包车停在我家店铺门口,穿格子短裤的司机脖子上围着一条破了的毛巾,赤膊,下车打开后备箱。
“你怎么知道到这来找我?”我问。
“全班都知道啊,你家的店在哪。”她说。
那个司机在逐一搬着几个纸箱,我妈则在店门口点着货,时不时还抬头向这边看看。
自那个实习老师走的那天,我本小心翼翼维护着的生活像突然被刺破了一个洞,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从洞外涌进。
面包车开走了,车轮扬起的尘土从地上升起,又在空中散开,像放飞了一群细小的虫子。
“你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她继续说。
话音刚落,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久坐于树下阴影中的老人没有出现,他可能是病了,正躺在家中或病房的床上,床边围着他的儿女,以及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孩子们也许会因为无聊而打闹,不免碰到些什么,发出响动,老人大概会因此一惊,重新微微地张开嘴,那些儿女们便像原悬在头顶上的绳子被剪断了似的,齐刷刷地俯身低头,将耳朵凑到老人嘴边,然后不住地点头,像进食中的家禽。
脚下黑色的阴凉仿佛在扩大,它在这灼热的时间里,极不合时宜地蔓延,从这棵老树下到街上的路面,在触到临街建筑的砖墙后,继而窜向空中,直至遮蔽了日光,裹着我回到那夜。
我记起那时不知是谁把点燃的香头戳在那具好像穿了红裤红袄,将乌发挽了个纂的纸人的右眼上,本应是有眼无珠的地方透出光亮,那光来自灵堂顶上挂着的灯泡和供案上跳动的烛火。纸人苍白的脸上像是由此睁开了一只眼,忽明忽暗地像是在冲我眨着。
一对粗大的白烛上印着金字,熔了的蜡水在火苗下流着,行至不远便干了,像几根枯枝,分着岔贴在余下的几个金字上。地上摆的净是黄白的花,干巴巴的。身后无尽的嘈杂盖过了我的哭声,我甚至看不清鞋上绷着的白布,只能闻到一股糊味,不知是不是被呛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忘了。”我强迫自己将思绪从回忆中取回。
“哦,”林惠把脸颊上几缕湿漉漉的发丝抿到耳后, 踮起脚尖,像是要去嗅一片叶子,“我是在很小的时候,记不清了,听妈妈说是从滑梯上摔下来过,并没有受伤,但是自那就开始哭,哭了好久好久, 一直在哭,从早到晚。最后有亲戚出主意,请了个和尚还是道士的,来看了看就不哭了,神奇吧。”
“怎么个看法?”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都说不记得了,要不就说,就是‘看’啊。”
“你妈也不知道?”
“妈妈当时又不在场,他们让她在外面等。”
“然后呐?”我问。
“就和你一样。”她说。
“你跟我怎么会一样?”
“不,我是说,你不是也不会哭吗?我也是,刚才跟你说的那是最后一次,以后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看见我妈在店门口冲我招手,身旁的小桌上摆着切好的西瓜,它们呈扇形,每四块一组,被置在两个印花的搪瓷盘子里,小桌旁有两只马扎。
林惠顺着我的视线回头,轻快地走过去,我看见我妈脸上露出久违以致让我觉得极陌生的笑。
“快吃吧。”她说,然后消失在一个货架后。
林惠冲着那个货架说着,谢谢阿姨,接着把白色的纱裙在身下拢平,坐在马扎上,小腿并齐,皮凉鞋的鞋尖立在地面。
“吃啊。”我一边坐下,一边对她说。
她小心地掐着瓜皮拿起一块,然后又放在桌上,没有吃。
“别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说,“那是你还没有遇到足够让你痛苦的事而已。”
“是吗?可是妈妈说,我小时候一打针就哭,甚至从看见针头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可是那件事以后,别说打针,就是输液也像是完全没有痛感,不哭也不闹,妈妈还夸我长大了,勇敢了呐。”
“你是真的感觉不到疼了吗?”我说,面前的西瓜是冰过的,冒着白气。
“怎么可能。”她瞪着眼,显出无辜,“痛死了,我是很怕痛的,别说是小时候,就是现在,哪怕在太阳下晒一会儿,身上的皮都痛得要死,更别提用针扎进去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云,也不算晴朗,“想哭却哭不出?”我说。
“对,就是这种感觉。”
“我和你还是不一样。”我站起身,“也从来没遇到过和尚或是道士。”
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尼桑,车身一尘不染,晶莹得发亮,这个车型被大家俗称作“蓝鸟王”,车头又瘪又宽。我似乎听到了它发动的声音,所以才起身,看看桌上的瓜,又看看林惠。
她果然走向了那辆车,瘦小的背影朝我挥着手,然后像是被烫到似的拉开车门,快而灵巧地钻进去,任裙摆乱糟糟地险些在关门时被掩住。
车开走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并没有欲言又止的不适。她走后,我顿时轻松了许多,心里不免开始责怪起我妈的热情。
“难得有朋友来找你玩。”我妈出现在货架后,开始拾掇着小桌。
“不是朋友,只是碰巧同班而已。”我端起黏糊糊的搪瓷盘子。
我妈弯着腰,没有说话,眼角中却透出哀伤,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鬓角已白了大半,颧骨上有几处褐色的斑,腮上的肉向内塌着,更显出细网似的皱纹,嘴唇干得让人丝毫也联想不到圆润,嘴角甚至还伴着呼吸出现些许白色的印迹,像锅壁上干掉的米粥。
“我知道你想离开这。”我妈突然开口,“但是现在不行。”
我希望她会说,你还小,或是学业怎么办,这类话。可接着她却说,“该你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还没到时候。”
“好吧,可怎样才算‘完’。啊?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我有些愤怒,更多的是委屈。
“不是的。”
“不是什么?”发廊门外的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滩瓜子皮。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妈把小桌搬进店里,桌腿在桌面下折着。
日头西斜,老树下阴凉的颜色开始变淡,轮廓也渐渐模糊。独居的老人一手费力地拖着躺椅,一手提着罐头瓶的瓶口,瓶中满是膨胀的茶叶。他在树下将躺椅支稳,双手抱着瓶子缓缓坐下,在身体接触到粗糙且不怎么透气的布料后,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放心地将自身的全部重量交了出去。
他用力呷了口茶,发出清晰的“啧啧”声。这时,一只猫从我的脚边跑过,白色,尾巴上有些黑毛。它在老树的阴影与黑夜雏形的交界处突然停下,回头看着我。
它的眼睛呈绿色,瞳仁周围则发黄。我从未见过这只猫,而它却像碰巧在无意间邂逅了一位旧相识,眼中带着好像还记得我和我过往一切似的神情。那是一种在我面前故意彰显出的,本可以安稳地栖身在暗处窥探,却偏要肆无忌惮地转过头,恬适地等待着告诉我它所知一切似的傲慢。
我在它面前蹲下,伸出手,掌心向上。它依旧看着我,缓缓抬起一只前爪搭在我的手上。我顿时觉出它湿乎乎的肉垫在摩擦着我的皮肤,伴着猫须的抖动,我发现它右侧的耳朵上有一块月牙形的残缺,在周围绒毛的遮掩下,不是很明显。
我想那可能是被一只狗咬的,那只狗很凶,这些动物在我看来总是不明缘由地相互殴斗,嚎叫并撕咬对方,还会敏捷地转着圈跑,以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蹦跳。
我不知道这只猫的意图,只是看着它,它则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尾巴卷起一个问号,它抬起的那只爪子上的肉垫开始变得粘稠,这憋闷的感觉让我随即把手甩开,撑着膝盖站起身,手心顺便在短裤上蹭着,直到觉出干燥。
它向树下的老人跑去,不再看我。老人一条胳膊荡在躺椅外,瘦削的皮松垮地包着骨头,像一根陈旧的钟摆,停着,不再亟待着摆动。
猫走近他,很轻,像是怕把他吵醒。它抬头,舔着老人干枯的手指,甚至用舌尖清理着他指甲间的污垢。他却无动于衷,倒是更显出它无尽的温存。
“把饭给你爸端去。”我妈在喊我。
我从她手中接过一碗面,还是那个白瓷的大碗,里面插着一双筷子。
天黑了,店里亮起灯,街上开始充斥着路边烧烤特有的油烟味。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远处,月亮很窄,自身的光只能晕开它周围的一小块黑色,不过如此,没有星光。近处,那只猫已不知去向,我借着路灯的光亮寻着它的影子,也不清楚自己是想再见到它,还是仅仅在确认它的消失。
这里有一棵树,枝叶还算繁茂,但仍不免透出老态。树下倒着一只玻璃瓶,自瓶中洒出的水已渗进土里,仅余下膨胀后的茶叶,里里外外地等着变干,变脆,变得更易化作齑粉。
明天依然是这漫长假期中的某日,身前的地上是我只能辨认出头部的影子,我想起林惠的裙子在她身下簇拥出的褶皱,像白色的幔帐。
“记得把门锁好。”我妈扫着地。狭小、杂乱的店铺里瞬间尘土飞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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