霾

十八岁那年寒假，那少女在七姨家暂住七日。

讲少女，仅容颜对号，平常日子里动不动活成个大写的人，铁人。

说是家，只关系相衬，柴米油盐后时不时静得像单身公寓，空寓。

她的性子与她母亲相悖：倔强，清冷，倒像是继自小姨似的。因了种种相似，自小她对大自己两轮整的七姨有特异的亲近，即便一年一度相见时言语也寥寥。

第七日零时，她在浴室里掐灭烟，关排气扇时斜眼瞥见书房里的姨丈。

姨丈年轻时是极俊朗的，母亲茶余的叙谈在记忆中响起。名牌大学里的学生会干部，未毕业就被用人单位钦定。某个舞会上，姨丈与群友打赌能否追到七姨。彼时的七姨，不仅生得世间青春少女概有的美貌，更养成拔萃于寻常女子的气度。

后来他们结婚了。

二十年后，姨丈已是生出微微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寸发飘白，无应酬的深夜倚在电脑前的软皮转椅中随意点开热播连续剧，烟一根接一根。七姨纵然保养得当，眼角也开始生出细细的鱼尾纹，每周三回夜不能归，在边境的高级办公室里值班，心境平和，最爱睡莲。两人收入不菲，地位了得。叛逆十年的儿子学业终步正轨，篮球又打到了省赛。

这般似潭水无波的日子。

转身走向客房的时候脑海里猝然跳出客房尘封的杂乱书柜里那本《海边的卡夫卡》，某日百无聊赖之时发现的。细寻下去，《奇鸟行状录》、《麦田里的守望者》、《千只鹤》、《情人》、《好笑的爱》等一众，凌乱地间于众多古典或近现代诗词集以及毛选邓论政治时评之中。彼时心想：原来姨丈曾是这样的人。

或许现在仍是？

鬼使神差地，她折回书房门口，突兀地问候：“七丈还不睡么？”

——“阿，嗯，差不多了。”明显的顿愕之后，七丈语气与神色倒是温和，嗓子因烟熏染上亲切。

——“早点休息。拜拜。”

对白到此结束。回客房的脚步逃也般仓促。

何以对并不亲近的这样一位长辈说出什么“拜拜”呢。莫名其妙。鬼使神差。不可理喻。奇言异行。这般懊悔着捶胸顿足，终究睡着。幸而几乎不见，她想。

天亮该走。餐桌上，七姨提出由姨丈驱车送她，她慌忙谢绝。

——“不用麻烦的，搭公交就好。”

——“诶，莫推辞。难得他心情好自己提出，千年一见，别拗了他的好意。”七姨放低了声，仿佛知她亦了解姨丈的脾性。

黑色奥迪刚打过蜡，在晨光里熠熠生辉，毕竟公家车。她无甚行李，孑然一身坐在后排，正对驾驶座。以某个角度恰好在后视镜里望见他的眉眼。这天阳光大好，好得似乎能冲散人霾日里的倦态。默然的一路上，她眼神几次扫过后视镜，而后转到破霾的窗外，是连绵的高楼万丈。擎天玻璃幕墙里飘荡着蓝天白云，阳光明晃晃。逆光时，背影的发尖烫上亮光。

车打好几个弯，横穿不息的车流，姨丈执意将她送至正门口。下车时她颔首，客客气气地道谢：“七丈麻烦你啦”，转身没入人潮。

过后她想，大清早由气派的公家轿车送到医院门口，到底算得上奇妙经历。

却忘了最后的答语。连有无应答都记不起。

                                                                                              —— 谢晚西 言无不尽

                                                                                                       词不达意勿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