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二舅的生日。
其实不是。
二舅出生在一九六零年闰六月的一天。
爱热闹的他表示很生气:好多年才能庆祝一次生日,不干不干!
他手动更改自己的生日,定在7月14日,全家就每年这个时候为他庆祝。
二舅的名字也是自己改的。
原先是一个单字“亮”,他嫌不威风,自己选了威武漂亮的双字为名,说改就改了。
我觉得这两件事很能说明二舅性格中的某个侧面。
早晨醒来就写了这篇文章的开头,然后想了一天,写不下去。
刚进入七月就决定在这一天写二舅,想了半个月,无从下笔。
其实这篇文章已经计划了十四年,酝酿了四十几年,可是显然,我还没做好准备。
幸运的是,没有什么与二舅相关的记忆被时间无情消磨,我一点儿也没忘记;
不幸的是,心里的怨怼一点儿也没有被时间温情抚平,我还是对人类命运的主宰者深深怀恨。
十四年前,二舅在他四十八岁时因病辞世。
在二舅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必定给他打一个电话陪他聊天。
却没想过要请假回去陪侍床前——学生还没放假,不能擅离职守;再说,二舅才四十八岁啊,糖尿病的并发症固然凶险,住院必定是可以调理好的——全没料到会错过死别。
就像那之前二舅来深圳看我,想尝尝龙虾的味道,而我刚刚遍借亲朋,举重债买房。那只龙虾四百块,我对二舅说:“等过两年,把欠别人的钱还上了,我就请你吃龙虾!”
全没料到竟再无机会。
肾衰竭需要频度很高的透析,二舅并不宽裕。
我跟朵朵爸说:“我是无论如何要给二舅治病的。钱不够的话,我们可以离婚,房子一人一半,我把自己那一半钱拿给二舅。”
他说:“不用离婚。房子可以卖,救二舅。”
因为他这一句话,我一辈子记着他的好。虽然我们分开了,这辈子也还会记着他的好。
——全没料到钱没用完人已离世。
没等到我变有钱可以带着二舅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啥吃啥,像小时候他对我那样。
没等到医疗手段更先进竭尽家人和医生的全部心意与本领。
没等到我回去。也没等到跟着我享福。没等到我的祈祷生效。
遗憾和不甘结成铁一般的恨意,让我成了一个死硬的无神论者。从那以后再不曾敬拜,再不低头求恳。
二舅是生命力那么旺盛的人。
他广交朋友。他爱折腾待不住。他最好奇最爱尝新鲜最喜欢热闹。
他对家人死命地好,为我们可以掏光口袋,还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拿出来。
他爱冒险爱把单车摩托车骑得飞起来。
他爱逗我取笑我更爱上哪儿都带着我,最爱跟朋友介绍:“大外甥女儿!”语气和表情骄傲得呀,好像跟屁虫一样的小女孩儿是哪个王室的公主。
我老被他整哭,更嫌他脚臭,动不动跟他拌嘴——却总是粘着他。
跟他钻进暗房冲印照片。跟他去打牌喝酒。
跟他走街串巷:卖肉的卖馒头的开小卖部的……整座城都是他的熟人。
坐在单车后座上被颠得屁股疼。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吓得尖叫兴奋得眼睛发亮。
听他讲东北老林子里和南方大海边的故事,硬要他答应以后带我去……
我喜欢他傻、瞎仗义。
我喜欢他贪吃贪喝贪玩,什么都想试试,无止境地好奇。
* 我喜欢他兜儿里只有千金的时候就敢一掷千金的豪气和莽气。
我喜欢他三教九流无分别结交,不吹捧也不倾轧。
我喜欢他没二心地对媳妇儿好。
也喜欢他跟我悄悄聊天,说心里话:“大家都说你舅妈条件不够好,可是这个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你姥姥厉害,脾气大,我不得找个脾气好的媳妇儿呀,要不咋能过到一起去……”
二舅不是常规意义的成功人士,他读书少,也没什么钱。
而我是知识分子家庭的乖乖女,好学、上进、整天捧着书。
别人都说我像爸爸、像妈妈。当然啦,我是爸爸妈妈教育出来的孩子嘛,我相信知识的力量,好胜心强,努力自我达成。
可是骨子里,我知道自己最像二舅——
我们不管不顾、自作主张。
我们想到就要去做,没包袱也没顾虑。
我们心里没有尊卑上下。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探索者更是享乐分子、逍遥派。
在我们这儿,根本没有比“我乐意”更大的事。
二舅走了十四年,我还是不会写这篇文章。
和我心底的熔岩相比,上面这些文字干瘪、生硬,不知所措地排排站着,窘迫无比。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没法退远一点儿,也没法让文字淡而有味。
我死死抱着他的脖颈,像小时候那样。我不撒手,于是我写不出。
就像今天的晚霞——无论举着手机的胳膊如何酸痛,我拍不出它的光彩与风神,拍不出它的壮丽与蕴藉,更拍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
就让徒劳的文字和徒劳的镜头一起留在今日吧。
而记忆留在心里,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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