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上班快迟到了，我提着包一路狂奔，等车的时候，又看到了最让我心塞的一幕。
忘了是几路车了，一个急刹停在站牌前。站我旁边的一奶奶估计要去买东西，提着菜篮子颤颤悠悠地跑过去准备上车，司机旁光瞟了一眼看是老人家，赶紧把前门给关了，车子起步就往前走。奶奶气喘吁吁一边招手喊“停车”，一边跟着跑了几步，眼看是追不上了，只好停下来直拍胸口，看着公车远去的方向，重重的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特别心塞。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公交拒载老人了，有一次我就被挤在前门，看着下面的老人家无声地边喊边示意司机开门，我转头让司机赶紧把门开开，他特别凶神恶煞地一句话把我堵了回去：“他们上来摔了你赔钱？”
当时我张口结舌，哑口无言。四周的乘客都盯着我看，我从他们表情里读到了“看这傻逼爱出头呢”。
车子慢慢开了，我就看着那老人家在后边追，然后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
全国各地都有拒载老人的公车司机，也不怪他们，拒载也能让人理解。说实话，好心也要付出代价的。媒体里也不是没报过好心扶老人被讹诈、公车急刹老人摔倒司机赔得倾家荡产的事例，司机也要生活，一次意外可能赔得自己内裤都没了。这年头好心也不值钱了，谁生活不艰难呢？
我心塞不是因为我多高尚，我相信你们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我们从这一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们也有那一天，牙齿掉光、头发花白、走路颤颤巍巍，感觉成了玻璃人，稍不注意就骨个折什么的，我们也不想被司机拒载，凄凉地站在车站，感受四面八方同情的目光。就好像网上一波波辱骂小三事件的已婚妇女们，他们极尽恶毒之言语，把第三者全家都骂了个遍，因为他们心里害怕，他们从女主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人总是喜欢把自己代入进去。我心塞，是因为我从这些老人身上，看到了将来的我。
为什么人老了，就仿佛没有尊严了呢？
在街上走，总能看到各种年龄段的人：少年，他们朝气蓬勃，活泼可爱，他们还在学校寒窗苦读，他们互相萌发着纯净的感情。从他们脸上能看到不施脂粉的美，这种美叫年轻；青年，人已发育成熟，女孩淡妆粉黛，男孩英姿勃发，曲线必露，尽情张扬青春；中年，都已开始走下坡路，尤其是挣扎在社会中层与底层的人，尤其是女人。下垂的皮肤，深刻的表情纹，粗糙的皮肤上布满了黄褐斑，整张脸刻的是生活历尽沧桑的疲惫，能从整个人的姿态看出，每天在鸡毛蒜皮里透不过气。
而老年，好像只有被遗忘的年纪。
被时间压垮的背脊、花白而没有光泽的头发、全身遍布的老年斑、一堆乱七八糟的老年病、胡乱搭配的衣裤，这仿佛就是大多数老人的标配。并没有因为年纪大了而消停：假如这老人还尚算健康，后面总跟着一个时刻都哭哭啼啼的孙子或孙女。儿子女儿总为了下一代教育的问题跟你吵得要翻天，嫌你太惯着娃了、嫌你太节约啥都不舍得扔、嫌你做事太慢、嫌你做饭放多了盐太咸。他们没想到溺爱是因为你爱屋及乌，正是节俭持家才把他们带大，做事太慢是因为年纪大了，盐放多了，你也没办法，老了味觉也退化了。你只好心里默默地伤心一会儿，再逼着自己忘了他们尖刻的话：都是自己的亲人，哪有隔夜仇呢？马上又去乐呵呵带孙子去了。
好像大家都忘了，老人家也是有心的。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她是我家唯一的老人了，爷爷奶奶和外公都去世了。她身子一直还算硬朗，早年也特别耳清目明，跟人聊天都特别明事理，一点也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可自从前几年在街上被车撞了下，估计是伤了脑袋，之后记忆就开始走下坡路，眼睛也瞎了一只，好像是因为什么黄斑性病变之类的吧。关于她飞速衰弱的记忆，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后来越来越严重了，大家才重视。
去年朋友回家，爸妈告诉她，外婆堪称“保温杯杀手”。
“她几乎每天都要买一个保温杯！”妈妈眉飞色舞地说，这可是一个挺好笑的事情，“卖杯子的老板都记住她了！她每天早上都去买个杯子，然后提着去茶馆打牌。打完了以后杯子落在茶馆了，要不就是来我们家玩丢家里了，她就以为自己没杯子呢，第二天早上又继续去买个杯子，再拿着去打牌。现在咱们家都已经有七八个杯子了！要不你拿几个走？”外婆在旁边坐着默默听，时而不好意思的笑两下，跟孩子似的。听完我觉得挺好笑，哈哈哈哈，然后围观群众也哈哈哈哈。但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第二次回家，一大家子人聚会吃饭，外婆老半天才被阿姨领进门。一问，她找不到我家了。阿姨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我家单元楼门口哭呢，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我找不到三三家了，我怎么找不到三三家了呢？
三三，是我妈的小名。
当时我鼻子一酸，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了。把爸妈拖到旁边一问才知道，外婆已经被诊断为老年痴呆。被车撞了之后，她记性一天比一天差，经常早上带出去几千块，下午回家就没了，问她哪去了也不知道，有一次出门还被人骗走了几万块的金首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也说不清楚，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气得我妈都哭了鼻子。
现在外婆的事情都会被家庭聚会的时候当笑话说，每次我都会紧张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外婆，每当这时她都会双脚并拢，手直直地放在膝盖上，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说起她的时候，她也会间或争辩几句，很快就被淹没在热火朝天的家庭讨论中了，那时候我总会偷偷看她表情，分不清是不是失落。
因为她的病，外婆好像慢慢被大家忽略了。
并不是不孝顺。我家家风很好，每个人对外婆都是有求必应，虽然因为她的病，不敢给她太多钱，但也是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但你也知道，年纪大了，似乎就没法融入小辈的谈话圈了。我不知道多少次观察到，饭桌上大家聊得正开心的时候，外婆默默地端着碗去了客厅，百无聊赖地看着无趣的电视。也曾在大家都吆五喝六的时候，跑到门口穿鞋开门要走。
她也寂寞，她感觉到了自己不被需要。
每年回家，我都会给外婆塞个红包。我觉得愧疚，工作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样子，也没有为她孝敬过什么。这时她总是会给我塞回来，满脸的不知所措和歉然，口里喃喃的重复：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钱。外婆没用，我现在没有钱给你了。不要你的钱，你自己买衣服穿，买吃的。
我佯做生气，非要塞给她，她最后收了，然后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开。有一次，我看见她哭了。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来，她说：我没用啊…
我真的特别特别心酸，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给外婆经济上的孝顺，却给不了她精神上的慰藉。隔着几十岁呢，有什么能聊的话题呢？我只能每次回家握着她的手，问问她身体怎么样，钱够花吗？然后相对无言地看会儿电视。
好多老人年纪大了，就仿佛被社会所遗忘了。他们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夕阳缓缓落下，就好像瞧着自己的人生似的。短短几十年，似乎也就一霎光景。然后不复年轻的朝气和活力，浑身散发着死气沉沉，走路也越来越慢，虚弱到几岁的孩子们都能戏弄，然后嬉笑着跑开。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一天。我曾经和好友说，如果我因病痛、或老年而感觉折磨着每一天，那么我会选个时间结果了自己，好过漫长的煎熬。假如活得这么毫无尊严，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忍受因为身体机能老化所带来的一堆病痛辛苦地度日。就因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吗？
当时我记得她只是无语地瞟了我一眼，然后问：那你儿子女儿孙子呢？你就忍心丢下他们呀。
好像一锤闷棍打在我脑瓜上，我顿时知道了老人活着的意义。
虽然外婆老年痴呆了、无法融入谈话了、左眼没有光感了、一身的病痛。但是我们这一家子，就是她好好活着的意义。她只要看着我们，就会感觉到高兴。我们都是她生命的延续和传承，我们的血液里都混合着她曾流过的岁月。我妈妈舅舅阿姨有些暴躁的脾气，是源于她的；节俭持家的性子，也是源于她的；大家辛辛苦苦挣钱，不止是为了自己的小孩，也是为了孝敬她的。只要家里有老人，家里的人也就有奋斗的希望。在我出生前爷爷就过世了，我永远记得再一次，当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爸爸再次遭遇丧亲之痛。他哭得通红的双眼让我发觉，那天开始，爸爸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老人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下一辈们奋斗的希望。就是能亲眼瞧见孩子们过得好好的，买房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日子过踏实了。那么就算哪天冷不丁闭眼了，心里也不会有遗憾呀。
所以我想，我还是好好地活着吧，老也罢了，融不进小辈的谈话，我就自己玩泥巴好了。
洋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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