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谢小明被人打了,他走道时一个小孩叫他,明明正在想别的事儿,一共三个小孩,上来把他揍了。没有理由,他们只是认为谢小明走道时抬头挺胸的姿势很傲慢,因为他们是更傲慢的人。在被大人点拨成狼之前,小孩的世界没太多东西。明明鼻子破了,衣襟满是血,送他回来的人跟他扫大街的爹说了些什么。他爹很错愕,看看明明想怒斥,又没说出来。明明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了。
丘家在城中村有四间房子,一间塌了,一间放了些破烂杂物,其他两间明明和他爹各一间。明明用个破汗衫擦脸上和下巴上的血,粘稠的血渍把他涂抹的像个红脸小鬼。明明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好长时间都这么个样子,一动不动。他在想一些事儿,想象他就这么死了,每次被小孩欺负他都这么想。他死了后埋在地下,可他的眼睛还能看见这个世界。
枕头底下有本发黄的日记,本子够大,封皮已经破旧不堪,是他祖爷爷留下的日记,在地窖角落的一个盒子里找到它的。日记本中记述的是一个叫明明靠遐想才能完成的年代:
一九零四年明明祖爷爷八岁,在满洲很边缘的地方生活。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日本小孩河野,另一个是女孩,朝鲜族朴南姬。河野家是日本屯垦民。当年日本人在和俄国老毛子打仗。那是丘家荣光的年代,明明祖爷爷谢德山的父亲是清朝的督军,帮着救治日本受伤的士兵,三个小孩常到露天的日本医护所去玩儿。
那地方吓死人,血肉模糊,少胳膊少腿的人很多。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还有点儿臭。这些人大喊大叫,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日本男子摸到一把刀,“嗤”地捅进自己的腹部来回搅动,立刻全身抽搐,瞪眼看着高远的天空。医护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再也做不了什么。需要半个小时,之后那人就会激烈地哆嗦几下,便不动了。
三个小孩也到镇上玩儿,街市上有商铺,卖好吃的东西,有说书的。小孩们喜欢听书,坐在一边儿听《三国》。
谢德山和河野特别喜欢“桃园三结义”这段儿,说,要是南姬是个男的,他们也可以结义了。朴南姬个性刚强,不接受她是女孩的说法,就道:“咱们结拜吧,你们就当我是男的好了。”河野同意,明明祖爷爷也同意。河野说:“那以后咱们在一起不叫你南姬,叫你南姬君。”
满洲没有桃园,他们在白桦林内结义的。词儿和“三国”里一样,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这句千年古话成就了无数英雄,也有无数的悲怆。
一九零四年八月,一个俄国伤员被带来救治时,捅了在医护所做护士的南姬姐姐一刀,把她刺死了。少佐小野不允许处死杀人的俄国佬,要从他嘴里获得情报。害怕有人报复俄国人,小野派了一个军士看护他。这天半夜,看护的军士在椅子上打盹,脑袋挨了一闷棍,昏迷了。等军士醒来时,俄国人死了,他的胸口插进去了三把匕首,其中一把刺的浅一些,其他两把插入的很深,穿透了胸骨。
人已死,找不到凶手,小野向上级复述是俄国特务杀人灭口了。
那些年有很多俄国人被莫名杀死了,要么是被三支手弩箭矢所杀,要么是三把刀刺死,有一把刀刺的总是浅些。
日俄战争,日本人靠人海战术死亡二十余万人取得了胜利,“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乃秋瑾名句,盛赞日军英勇无畏。然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
明明祖爷爷、河野和朴南姬去镇上的饭馆喝了一次酒后分开了。河野到长春去了,朴南姬随家人去了汉城。他们又到了桦树林,宣誓他们三个永远都是好朋友。长大了,事儿就多了,后来河野和朴南姬结婚了,谢德山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若干年过去,河野再回满洲时,已经是日本关东军中佐,负责矿山的开采和保护。一到镇上他先上门拜会了明明祖爷爷。南姬留在哈尔滨照顾家庭。谢德山这时也成了家,老婆菊子是当地大柳子的女儿。见面时气氛浓烈,许多回忆在脑海里呢。不过很多东西却悄然变了,谢德山没接受河野叫他出任镇长的打算。他们是朋友,说话直接,谢德山说时下中日关系不比从前了,出任这个职位过于敏感,他毕竟是中国人。
河野有些失望,还是点头表示理解,他本以为满洲是溥仪皇帝的国家,谢德山是皇帝的臣民,和日本合作理所当然。河野说好吧,以后再说。
河野提了一件叫谢德山为难的事儿,他要开采屯子废弃的煤矿,屯里的族长郭树林拒绝了,河野的人勘查了位置,按照中日《朴茨茅次》协定,他们可以开采此矿。河野没有接受特务机关长的计谋,暗杀掉屯长用以恐吓。他们在桦树林“结义”时,屯长对他们这些小孩很好。
谢德山找了屯长,老头很掘犟。他们被一个问题迷惑了,日本人何故要开采一处没有什么煤炭的矿呢?谢德山说:“郭大爷,你知道日本人达成愿望的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郭老头不知道,摇了下脑袋。谢德山说:“暗杀了您。”
老头恍然到什么了,看着谢德山。谢德山坐在炕上喝茶水,一只苍蝇想取暖,飞过来落在茶壶把上了。
郭老头叫人去了村公所,商量了下。为一个废弃的矿和日本人结仇不知道,他们决定答应河野,要一部分使用费算了。谢德山去找河野谈费用,但他还没出门时,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谢德山认识,是他二舅。二舅告知了他们一个秘密,屯里没有挖出煤炭的旧矿的纵深处有宝石。日本人要把这些钻石开采出来,拿到国际上去卖,用宝石换取钱财、军火以装备军队。他们要在时机合适时,伺机南下,占领中国。乡绅们骂了日本人一通,把出让矿藏的事儿搁置了。
满洲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关系盘根错节,河野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获知了乡公所的议事,派出特务、秘密悬赏,把二舅抓了。为了胁迫屯子里的人又抓捕了屯子里的一些乡绅,迫使他们在协约上签字,把矿交与日本方面开采。谢德山出面去找河野,给河野出了个主意,叫他拿来满洲皇帝的许可,村民就不会反对了。河野考虑了后婉拒了。这样一件小事儿要惊扰中国皇上是不值得的。
河野的副官告知了谢德山他们的安排,被抓的十五个乡绅每天用抓阄的方式处死一个,直到他们同意开采权交与日方。谢德山愕然不已,说道:“河野君完全可以强行开采,没有人会阻止的了,何故要开杀戒?”河野说他不能做违反 “日满协定”的事儿,形成事端上峰追究起来不好处理。他们正说着话,抓阄中签的乡公所办事员老许被五花大绑地带来了。谢德山要河野把人先带回去,他去说服他们。满洲人粗狂,但也不是拿命不当命。谢德山知道怎么说服他们,叫他们暂且签了约,其他的事儿再想办法。
在协约上签了字,乡绅们被放回去了。事态暂且平息了,日本人进设备,招聘人员,开采出第一批钻石时,河野到谢德山家来家宴,带了几颗钻石,说是给嫂子的,明明祖奶奶喜欢地了不得。
日子姑且可以这么过下去,满洲富裕,那些闯关东的人又给当地人带来了劳力和买卖。谢德山却得到了一个消息,河野的人采取秘密的手法杀害不服从他们的中国人和朝鲜人。二舅被杀害后被丢弃在一个废弃的矿井里。谢德山巡迹而去,找到了尸体把二舅掩埋了。做完这事儿谢德山到哈尔滨去了,见到了朴南姬,高兴的开始,无数的回忆,结局却叫人骇然。谢德山说他要除掉河野,但他们是结拜兄弟,他要征得朴南姬的同意。朴南姬脸色凝重,没说反对的话,却叫谢德山帮一个忙,去汉城杀一个人,一个姓朴的议长,她给了他一张照片,一只装有马克辛消音器的手枪。河野的事儿待谢德山回来再议。
东北人自古爷们儿,对杀个人并不手软。谢德山到了汉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议长的汽车从市政厅开到一条支路上时,谢德山假装被撞倒了。在这之前他在旅馆里隐藏了好几天,都谋划好了。司机下来了,雨水叫他看不清楚景物,光线又暗。谢德山并不想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错开心脏开了一枪,就奔到汽车那儿,拉开车门,认出是照片上的人。在开枪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眼熟,但时间容不得他多想。他开了三枪,脑门一枪,胸口两枪。
回哈尔滨的途中,谢德山记起这个人是谁了,朴南姬的父亲,骇然不已。北洋以来新闻很发达,谢德山在哈尔滨火车站买了份《朝鲜日报》,他看得懂朝鲜文和日语,报上刊登了现场的照片,说朴男熏疑被革命党暗杀。
谢德山到了朴南姬宅邸,却被萧杀的气氛震憾了。门口站着日本宪兵,门上扎着白绫。谢德山去对过的茶馆打听才知道发生了悲壮不已的事情。这家的朝鲜族女人毒死了丈夫河野胜雄,自己割脖自尽了。
谢德山直接去了,告诉日本兵他是这家人的朋友。日本兵把朝鲜管家叫来,认出后把他让了进去。
管家没多说话,悄悄塞给他一封信。
两口棺材并排摆放在那儿,谢德山上了香,想起在白桦林结义的情景,那些儿时的场景犹在眼前,现在已是阴阳两隔,叫人感伤。回到旅馆他看了信,南姬告诉了他这么做的原因。他父亲投靠日本人后,和她丈夫河野屠杀了无数朝鲜义士,如此下去,她的孩子将无法立足未来的朝鲜。
谢德山等到朴南姬和河野下葬后回家去了。祖爷爷还得做一件事儿,他搞到了很多炸药,搁置在宝石矿顶端一个合适的位置,引爆后把矿炸塌了。他在日记里说他这一辈子不算煤矿爆炸,总计杀死过八个人,杀这些人都是值得和必须的。
…明明来到街上,看见那三个打他的人中的两个在路边的石条上坐着。他们一脸对明明的蔑视,摆手叫他过去,准备羞辱和再揍他一顿。明明过去了,突然抽出他祖爷爷用过的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朝那个头儿的心脏扎去,又扎想跑没跑的了的另一个,这个已经吓瘫了。之后他又去找第三个人,朝院子里丢了颗石子儿,把他引出来,一并杀了。带着血味儿的气息在空气中升腾。明明一点儿也不害怕。
…明明躺在床上,抱着祖爷爷的笔记本早睡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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