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愿醒来的噩梦

时隔五年，重新与它相遇，仿佛坠入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噩梦。

 这个过程，痛苦异常。未曾专门在深夜拜读，忙里偷闲只为与它多待片刻，却是每读一段都往往会恍惚许久，字字句句饱含深意都能让原本干涸清明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泪闪朦胧。抑制住落泪的冲动，无论何时何地，缓缓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总能看见五年前初遇时看到终场后在深夜呜咽抽泣无法克制的自己。五年之久，过程跌宕起伏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唯独结局，如利刃篆刻进了脑海，“月消玉殒”四个字，怕是长长久久挥不去了。

 在矛盾文学奖光环的加持下，它的名字早已被很多人所熟知。更在大众读者之中掀起波澜的，是诱人的光环下悲剧与爱情的碰撞，命运与归宿的交织。我与我的挚友，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它又是带着怎样的诚意与我们初遇的呢？对于那个年龄的我们来说，毋庸置疑，一定是-------爱情。

 单单就爱情而言，这本书的冲击力就足够大了。以爱情的主题为上来看这本书，去为梁冰玉和韩子奇的结合而震撼，为韩新月和楚雁潮的相知相守相别离而辗转反侧，为韩天星的错过而无奈与心疼，为严教授和其妻子的相濡以沫而神往……就是一场心灵的盛宴。尤其是韩新月与楚雁潮天马流星般美好的爱情，即使以坠落收场，你还是会被它的绚烂满满俘获。“请让我叫你相信，我只盼一件事情-------给你献上我的心灵，和着心灵中蕴藏的全部感情”，“爱情是一种信仰，它贮存在人最珍贵、最真诚的地方-----贮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灵魂同在……”“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烧的是煤块，还是木材，是大树还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闪耀着同样的光辉！”在那个书信来往的年代，如诗般的告白，古典的韵味十足的相会，热烈的大胆的追随，离家对恋人满心的牵挂，为相爱的她付出一切承担一切的深情，在我属于爱情的心田里洒下第一道明媚的阳光。

 那份爱情过于美好，也过于不易，于是在悲剧色彩沉重的笼罩下，我看到的也都是，梁冰玉的决绝、韩子奇的懦弱、梁君璧的无知和自私，并且这些负面形象在悲伤的发酵下被我无限放大。庆幸的是，想起它时，那些化不开的悲伤情绪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可惜的是，我与它的初遇，只就此而言，太过肤浅了。

一直记得初中语文老师说的话：“好书值得读千遍。书不可不读，但对你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书只会是那么几本。在你人生中的不同阶段去重温它，都宛若新生。”我微微读书之好，皆缘她起。她的推荐，挚友与我对这本书的偏爱，它的厚重，一切的一切，缘定了我与它的再会。虽说究其直接原因，有些过于匆忙和目的性，可人生中最深的难忘也往往不是产生于俯首安排，而是临时起意。船到桥头，自然会直。

 再会时的异常痛苦，不会是无迹可循。除却那种因为知道结局“向死而生”仿佛被一刀一刀凌迟一般的阅读体验，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我不再是读别人的故事，而是看到了他人的人生。

这一次，直到读完全书，直到此时此刻写下这些，我还未能彻底走出那个噩梦。一是我不愿醒来，二是返途已失。“人生在世，事事艰难” ，为人不易，别人的人生，我有何资格去指手画脚？

我不能去怪梁冰玉。她的心在新旧思想和新旧时代交替过程中早已变得千疮百孔，那样一个浑浊的事实，即便有神圣纯粹的爱情涤荡，也难逃现实的捆绑。她的选择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人可以失落任何，唯独不能失落了自己”，她的决绝，是她为自己的尊严做的最后一番挣扎，甚至可以说，那，是她抓住的可以做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前方虽荆棘满地，但回头却是万丈深渊。她，留不下了。

我也不能去怪韩子奇。无论造化如何弄人，他终究是伤了爱他的两个女子，伤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家。那份愧疚让他再也无法直视自己的诉求，一颗心早已甘愿被禁锢在罪恶的枷锁下。他在涅槃中追求的充实的人生信念、形成的以竞争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似乎再也不属于他了。至于他嗜玉成魔，人无癖尚不可交，更何况他与梁家的结缘就自“玉”开始呢？我又如何去怪一个时时刻刻彷徨在爱与责任之间的游人呢？对所爱抓得太紧，大概是我唯一能够指责他的过错了。

而梁君璧，我也怪不起来了。随着作为一个女性自知的觉醒，我觉得她，太痛了、太苦了。生于旧思想的时代，亲身挑起家道中落的重担，成长为好强的性格，冥冥中早已塑造了她的人生。她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与这脱离不了关系。更别说丈夫和亲妹妹的背叛对她造成的重创了。十年寒窗是苦读，十年苦等白了头啊！她本就有限的人生空间由此变得愈发逼仄，她所做的事也就愈发偏激。她的心尘封在一片死水之下，于是那些被亲情、责任、渴望牵着，涉水而过，去尝试叫醒她的人，都被幽暗的死水污染，被水下的恶魂抓住脚踝，无一幸免。一个不能被爱的人又怎会好好的爱别人呢？人不会拒绝愉快，同样的，人也不会愿意接纳悲伤的。

我释放不了那浓重的苦涩，那一点一点传递过来的苍凉，如黛墨入清水，一点一点晕染开来，盼时光稀释、等生命融合，化为我体内流动的一部分。

最是无情最有情。不愿逃离的噩梦，从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去。当你倾注你的满腹柔情于某个世界，为它悲、为它喜，而它却顷刻间化为乌有。即使痛到无法呼吸，即使它曾经丑陋不堪，你依旧充满眷恋，因为它拥有了属于你的一段完整的时光。这样的戛然而止，最可怕，也最让人难忘。事不离人，人也逃不开事。摧枯拉朽之间，在悲伤与怀念的交织之下，在一路的回溯中慢慢与它们已融为一体，尔后带着更多的理解与接纳继续前行。

会更理解学习与追求。无论是梁亦清作为手艺人的闭塞还是韩子奇作为生意人的勾心斗角，他们对玉的热爱都是发自内心的，把玉紧紧攥在心里，为了玉放弃生命、放弃家业、放弃自己，不得不让人为之动容。一生做自己最爱的事，与它相随相生任生命随之起舞的快感，这世上，只有少数的人能体会得到。也因为这份坚持，在生命刹那间结束的那一刻，当滚烫的鲜血把琢玉人和对于连为一体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不是窒息，而是生命的浑厚与壮大。无论是韩新月楚雁潮，还是罗秀竹谢秋思，他们对待学问的谨慎与自律，对知识的汲取与渴望给同为年轻的我们这一代当头棒喝。无论是韩子奇还是严教授，他们对待知识的重视与付出，更是让我们看到了知识的力量与作为一个人获取知识所应肩负的责任。

会更理解民族与信仰。比起初遇时“对穆斯林不与汉族通婚”的愤懑，再会时被穆斯林们对信仰的高度坚守和对民族的高度维护而震撼了。新月前进的动力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源自她对民族的自觉。为了她的民族不被轻视，为了取得平等为人的权利与自由，她愿意抛头颅洒热血。这些如一团耀眼的火球，会直直的射进你的眼睛里。当读到“人们呐，不可动摇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为神圣的信仰而献身，走向生命的归宿”时，一种心中自上而下的颤栗会将你包围，你与书的这片小小的天地都被浸染在一片浓重的庄严之中。这种民族与信仰神圣到不可以带任何色彩去看待，甚至不应该去看待。感受，只要去感受就好了。

会更理解生活与活着。韩子奇与梁冰玉是爱情，与梁君璧是家庭；韩天星与容桂芳是爱情，与陈淑彦是家庭；韩新月与楚雁潮是爱情，可是两个人都深陷于自己的家庭。许多人会说，这三对爱情最终都败给了家庭，这未免有些太泾渭分明了。家庭和爱情常常是一体的，与其把他们看作竞争对手，倒不如把他们都当作是生活的馈赠。家庭与爱情从未宣战，都是命运为它们彼此写下了战书。在那么一个战火纷争的年代，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那个家族，也在那一路跋涉之中，不经意间丢失了爱情。 藤藤蔓蔓的缠绕之中，一脉人有着太深的牵扯，不幸在这个家庭中蔓延开来，铸成了太多的过错与错过。但人之所以为人，除了有七情六欲 ，还因为人可以说服自己。而活着，就是人不断说服自己的结果。如韩天星所说“那些活着的，死了的，病了的，还没出生的，我都得爱，用他颗已经死了的心去爱。”人活着，会繁衍生活，生活支撑着人活着。

会更理解人生与命运。韩子奇与梁君璧之成，堪称得上是悲剧的源头。不过，人生后来的许多悲哀，都是始于那一刻的无知，在生活的推波助澜下更深一步，当醒来的时候，发现山不复山，水不复水，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最可怕的是，有的人醒了，有的人一辈子就如此了。人生会有巧合，但太多的巧合汇聚在一起，人就无法称之为巧合，会说是命运。因为命运不需要解释，因为人本能性的会选择逃避。书上引言说“往生的命运，余生的归宿”。究竟是让我们放下重新开始，还是告诉我们命运会如影随形呢？非要将往生结的果栽到余生的树上，重复着往生，是不是会永远扣不开余生的大门？带着一颗疗愈之心去安抚过去，是否真的能找到余生的归宿呢？楚雁潮还在拉着《梁祝》，梁冰玉又回来了，天星还痛着……书上没有给我们答案，或许这样的叩问，本身就是答案。

人，都是第一次经历的人生，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活，会犯错、迷惘、不知所措。每个人也是只有一次的人生，新的诞生也不能代替旧的逝去。梁冰玉说“十年读懂了一个人，三十年读懂了人生”，只是想要明白就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更何况亲手缔造呢？失落的时候，看到他人的人生，看到他人如何燃烧，看到他人人生的起承转合，即使是模仿，即使会被嘲笑，但只要能说服自己愿意往前走，都会比现在的境况要好的多。这也是我与它再会时，得到的最珍贵的馈赠了。

梦时挥洒心泪，梦醒起笔人生。期待下次相会，希望那时心境澄明，孕育一个好梦。

------儿茶   写于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