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台双姝
/沙月
十三四岁，某还挣扎在复课闹革命中，为借到一纸《活页文选》而欣喜若狂，写几句阶梯诗，就沾沾自得。而七百多年前，苏州老城卖米致富的薛家，有刚刚豆蔻的姊妹花兰英蕙英，就以合作的《苏台竹枝词十章》而才名满天下，时人誉为“班姬、蔡女复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足论”，高评如潮。后来有学者跟进赞曰，此十章为女性竹枝词的开山之作。
那么，闺中才媛，绣楼练手，如何闻名遐迩的呢？清代陶玉禾、陶瀚的《元诗总论》写道：“元代闺秀寥寥，绿窗遗集，端赖贤夫；蕙兰联芳，亦以铁崖知名耳。”。铁崖者，杨维桢也。传说，当时文坛领袖杨维桢游历西湖，写下《西湖竹枝词九首》，被文人学士数百人传抄唱和，炒作得神乎其神。其时，薛家为兰蕙姐俩专建“兰蕙联芳楼”于苏州河畔老宅后院，熟读诗书的姐俩读到这九首竹枝后，不以为意，笑道：“西湖有竹枝曲，东吴无竹枝曲乎？”于是，乃效其体，立作《苏台竹枝词十章》。好事者传抄出去，引来惊叹连连。杨维桢知晓以后，快意难当，遂手题二诗于十章之后。诗云:
锦江只见薛涛笺，五郡今传蕙兰篇。文采风流知有日，连珠合壁照华筵。
难兄难弟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瓊瓊。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领袖激情点赞，后学岂能不步之捧之。一时间，薛家姊妹花风头无与争锋，这姐俩一夜网红，愈加发奋，“日夕吟咏不辍”，竟有数百首，辑集刊版诗集《兰蕙联芳集》，传为诗坛佳话。只是姐俩在桃杏之年共嫁一夫以后，不再有诗作流出。于是，薛家姐俩的代表作仍然以《苏台竹枝词十章》为最。
某从王利器、王慎之合编的《历代竹枝词》（初集）中，录得《苏台竹枝词十章》：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馆娃宫中麋鹿避，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嬢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层层，静夜分明见佛灯。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上方。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翡翠双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一缟凰髻绿如云，八字牙梳白似很。斜倚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百尺楼台倚碧天，棚干曲曲画屏连。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十章中，其三、其五、其六、其七首、其九等五首，今日看来，还真的是可圈可点。
其三“虎丘山上塔层层，静夜分明见佛灯。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写了几位姑苏女子，晚间约伴前往虎丘云岩寺，去看佛门帅僧的趣事。前两句写寺庙夜景。有分明可见的佛灯，亦可望见中国第一斜塔“云岩寺塔”层层，营造了一个肃穆森严的场景。而如此之肃穆，却是为了给后面叙述的事情，令人咂舌的事情，佛门圣地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作反面衬托的，颇有几分滑稽。可以想见小姑娘家家写至此时，姊妹花捧腹大笑的情景，窗前的花儿都被笑得打跌儿了吧。小姑娘几人，煞有介事地持香入得寺门，偷笑着悄悄直奔光头帅哥的禅房，唤出帅哥便大胆儿包天地取下钗钏，亲自塞到帅哥手中。光头的帅哥接受了？还是丢了？还是接请小姑娘进房了？还是怎么了？塞了钗钏的小姑娘是一溜烟跑了？还是叽叽咕咕笑成一团了？还是一拥而入？是一位小姑娘塞钗钏？还是一伙小姑娘各塞各帅哥的？哈哈，想象空间无限哦。
这种晚上结队去给山僧偶像塞钗钏的事情，即便是在21世纪，恐怕也是很难被想象出来并写到诗中去的。那么，不出门户不下绣楼的两位贵门小姐，是如何获得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题材呢？
元代诗僧众多，且大多出自虎丘山，比较著名的有中蜂明本诗派、石屋清珙诗派等。当时与杨维桢唱和西湖竹枝词的诗僧，有释文信、释榛、释良震、释照、释元朴、释福报等，皆是丰神俊朗，儒雅谦和，才名天下。他们的事迹，对于闺中小女子而言，应该是好神秘好遥远的，但是以红尘小姑娘的目光来看，他们的旷世美颜，旷世才华，他们的出世潇洒，出尘淡定，又何尝不是充满了极致的魅惑。夜送钗钏山僧，全不管后果如何严重。或许是耳闻之事，或许就是她俩的粉榻想象，又或者是她们亲历滴？无论如何，姐俩将一伙胆大妄为的小姑娘那春心萌动的行事，写得是栩栩如生。这样子有伤风化的事情，只有接地气的竹枝词可以记叙下来，还能够传播了。可以这么认为，姐俩的十章，能够迅速窜上头条，并居高不下，这一首夜探帅僧，功不可没。
其五“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上方。”写金柑银鱼，东南吃货挚爱，贵为皇上，却是无缘品尝。姐俩熟练运用对比反衬之法，先渲染颜色大小，兴致勃勃喜爱盈盈地写出佳味特征，再以十分无奈口气，大叹可惜，为皇上可惜：如此美味，皇上您都没听说过呢。全诗文气流贯，白话通俗，深得竹枝词之妙。
其六“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以居家妇人的口吻，写对去海口贩鲜男人的思念和料想男人回来的喜悦。其七“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亦是借家中妇人口吻来写。不过，写的是对家中男人“癫狂”邪肆且屡教不改的怨懑和无奈。其九“一缟凰髻绿如云，八字牙梳白似很。斜倚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写年迈思妇常年孤守在家思念亲人的伤感。三首诗的题材都是婚后女子。刚刚豆蔻的姐俩对于不幸婚姻的诘责，充满了对幸福婚姻的向往。小姑娘笔下，这些女子思而不得，只能终身处于痛苦之中。这种婚姻，其实就是旧时婚姻家庭的骨感现状，比比皆是。姐俩顺手拈来，直接入诗，从旁观女人的角度，更是写得客观真实，令人唏嘘不已。尤其是其九，“缟髻”“白梳”“往来多少”“断肠”，既形象生动又情致于衷。这三首女人诗无一例外的，都是运用了反面衬托的手法，画面意识很强，微妙的心理活动刻画细腻。
“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几千年都在抑止女人创作的封建时代，小姐俩能够如此直率鲜明地表达对于婚姻的看法，为在痛苦婚姻中挣扎的同性鸣不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作这是她们共同追求自由爱情婚姻的思想起点。桃杏年华，姐俩共爱一人，共嫁一夫，如此惊世骇俗，当源于她们幼时对婚姻的思考。这三首与前面其三相互呼应，有所思，有所祈，可以放在一起，来研究女诗人写女人的女人诗现象。
薛兰英、薛蕙英小姐俩的豆蔻成名之作，给了我们今天正在进行的竹枝词诗教，很多有用的借鉴：竹枝词，从小抓起，大有可为。
沙月诗云：
暖风活水化春光，兰蕙诗才豆蔻芳。
林下苏河多逸兴，绣楼娇语竹枝忙。
（2021年3月24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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