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梦见一堵会说话的墙,它听起来像我。起初我以为它只是自言自语,直到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我向前走一步,于是看见那墙上出现两个影子,它们开始向彼此靠近,渗透,最终混为一体。我靠近了去听那面墙发出的声音,像是从砖头缝隙中冒出来的。
——"我不走,你也不走。我们俩还在这,在曼城。我们谁也不用躲着。"
——"这不是一个错误。所以它没必要被改正。"
——"我们还是兄弟。"
——"我一直需要你。"
——"怎么需要?"
——"Liam,我爱你。"
——"这听上去可不怎么合法。"
——"如果爱是世间万法,我们就可以免于重罪。"
我后退一步,阴影瞬间吞没了整面墙,直到它本身成为一堵高墙把我围困在中间,向我不断逼近。我仰头向上看去,天变得越来越狭窄。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奋力挣扎着上飞,风是静止的,杀死它的只有它的重量。它无法逃离自己的命运,最后坠落了下来,像一片纸屑一样飘落在我的掌心。它的前翅黑中闪着灰白色光芒,后翅散落着亮白的块斑和月牙形的红斑。
我想起Noel的话。
——“这种蝴蝶对每一朵花都很冷淡,只停留短暂的几秒,就扑闪着翅膀飞走了。似乎它的目的不是花蜜,而是永远无休止地跳舞。有些雌性凤蝶出于保护自己的需要,会拟态成有毒的品种,同时也让自己格外美丽。”
我看着它化成一片等大的黑色花瓣,那黑色从我的掌心渗入,迅速扩散到我的手臂。一丝光线都无法射穿这面包裹着我的影墙,我最终融入了黑暗,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这算不上什么噩梦,我做过很多比这个还糟糕的梦。我并不害怕黑暗,我害怕的是冷冰冰的白光,那种会在你躺在抢救室里濒死时在头顶看到的光,还有停尸间灯管里放射出来的光。黑暗让我感到安全。
我听着Christine均匀的呼吸声,电子表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半,我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叫醒我的是头部的阵痛和胃痉挛,它们都是我的老朋友,需要我花很长的时间来对付它们。我每天要吃各种各样的药,起初我对此很积极,像执行任务一样掐着时间服药,随身携带一瓶阿司匹林,疼痛不那么频繁的时候我停止了药物治疗。后来即使发作我也不再寻求药物,我喜欢和身体里的疼痛较劲,甚至对它产生了依赖性。这是不同寻常的,我知道。哪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寻常的?
但是这一次我恐怕没法捱过去。我直不起腰来,用拳头重重按压胃部在黑暗里摸索着,我忘了药箱放在了哪里。很快这疼痛扩散到我的胸部、背部。我的额头直冒冷汗,手指变得冰凉。我的动作弄出了一些声响,这样会吵醒Christine。我想要么干脆爬回床上睡一觉,也许醒来就好了,床就离我几步远,我没办法走过去。太疼了。我试图转移这些疼痛,用指甲用力抓着小臂上的皮肤,我眼前开始冒出一些金星。
我死死盯着那个电子钟,每一分钟都该死的无比漫长,想到我无可救药的人生就是由无数个这么漫长的一分钟构成的,我感到十分沮丧。这是我从来不会有过的念头,我过去很乐观,乐观地对待生命中的每一秒,并相信它们都具有意义,最终会把我指引向光明的路途。
十分钟后,我摸出我的手机,给Noel打了一个电话。他几乎立即就接通了。
“Liam?”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
“……药箱在哪里?”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在厨房上面中间的柜子里,蛋白粉旁边。”
“我知道了。”
“你怎么了?”
“胃疼。”
“很疼吗?”
“很他妈的疼。”
“需要我过去吗?”
“别开玩笑了。”
“我就在这附近。”
“什么?”
“我马上就来,你先躺好。不要吃阿司匹林。”
我找到药箱用冷水送服了一些胃药,然后靠在那缓了一会。我在黑暗中盯着餐桌的轮廓,我几天前差点在那上了Noel,他妈的为什么没有发生呢?我倒在客厅沙发上,腹部如同刀绞,我紧紧抓着扶手,直到力气褪去,手指松开。
我对着垃圾桶呕吐了一会,胃部的疼痛减缓一些后,头痛又开始加深。我想我没法跟疼痛较劲下去了,没法。我想要Noel抱着我,像上次一样给我唱列侬的歌,告诉我我的体温是否正常。
距离我上次见到他只不过过去了五个小时。现在他又站在我面前,把手伸向我。他扶起我让我继续呕吐,宽厚的手掌顺着我的第一块脊骨向下摩擦,抚摸,我的背部不那么疼了。我记得有部小说里的黑人就具有一双能够驱逐一切痛苦、起死回生的手掌,Noel也有吗?他抽出几张纸巾给我擦嘴,问我有没有服用胃药。
他让我坐好,然后跪在地上,用拇指用力地按压我左腿膝盖上方的位置。我想他这么做是为了观察我的脸,不然他不会频频看向我。我知道我现在看上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记得这个位置,以后发作用力按压这里。”他告诉我,“你最近经常呕吐吗?”
“嗯。”我经常在半夜开始呕吐,有时呕血。
“有没有进行药物治疗?”
“半年以前。”
“为什么停止了?”
我总不能回答他我喜欢忍痛吧。
“不怎么发作。”
他站起来,坐在我旁边,“你吃了太多阿司匹林了,吃那个会刺激你胃痉挛。”
“哦。”
“抽烟也会。”
“没这两样我恐怕活不下去。”我实话实说。
“那你得从疼死和憋死中选一种了。”
“让我疼死吧。”我说。
他静默了片刻,我以为他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像往常一样。但他伸出手摸着我的左脸,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五秒钟,我数了。
“这么死可不怎么光荣。”
“皮条客怎么死得光荣?”我好笑地看着他。
“你是一个人,你是Liam,你起初只有那么大点。那只是你谋生的手段。”
“你在安慰我?”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Liam。”
我琢磨了一会他说的话,还有那只为了保护自己拟态成有毒物种的蝴蝶。
他在我眼中可不一直是Noel。他以前是个有名无实的哥哥,现在他为我干活,有时候直接为我服务。那不算是服务,我们俩“两情相悦”的。他也不算我的炮/友,除了利益关系外我们没有那么稳定的关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难以辨识,最后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串不会拨打的电话号码。
“你这病是遗传了爸爸的。他以前胃病发作的时候,我积累了一些缓解方法。”
他看向我的眼神的确有那么些不同寻常,说不上是温柔甚至多情。他看我的方式让我觉得他是真正地在看着我,透过我的骨骼皮肤,看见那些我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少抽烟,Liam。”他劝诫我。
我想这恐怕很难。
我希望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保持不变。但我察觉到有些东西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也许这些变化和我预感中那场即将来临的风暴有关系,所以我更加不安。每一次和他见面之后,我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我不是喜欢他。我一开始是同情他,后来我们住在了一起时,发现了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但我不喜欢他。我不会喜欢一个让我进退两难的人。他是一个可预料到的麻烦。
但是现在我单纯地想要他多陪我一会,这在Christine醒来之前不会成为麻烦。
我伸出手臂抱住他,我永远会想要更多。
“请给我更多。”我的上唇擦过他的下巴。
“你想要什么?Liam。”他身上的味道让我心里踏实起来。
我蹭着他的脖子,他的脸,我察觉到他僵硬的脊背弯曲了起来,冰冷的皮肤变得温暖。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生长,伸出长长的手,终于触碰到我,拉扯着我衬衫上的扣子。
“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抚摸着他的胸膛。
他的嘴唇稍微开启。
“为什么?”
他说:“这是一个错误。”
“这不是一个错误,所以它没必要被改正。”我说这话时却理所应当,就像并不需要为此负责。
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些讶异。
“我们还是兄弟。”我告诉他,手向下滑去,“你需要我吗?”
他看向我的眼睛,说:“我一直都需要你。”
——Liam,我爱你。
但是他没说,我也不希望他说。只是喜欢就可以了。只有胃疼就可以了,其他地方别再闹什么毛病了。
“你在我身体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问他。
“完整。”
“陈词滥调。”
“你呢?”
“挺爽的,就这样。”
他揉着我的耳垂,略带疑惑地看着我:“这么说我合格了?”
“完全合格。”
“胃疼好了?”
“头开始疼。”
他转了一圈眼睛,“那我没法……找枪把它打烂吧。”
“就这么对待你的病人?”
他连着否认:“你不是我的病人。我没有当过医生。”
“没有更好的建议?”我扬起一边眉毛。
他想了想,回答说:“远离我。”
“可以。你做得到吗?”
“不能。”
“三年那。”
那时候我认识他还没有超过一个春天。三年内会发生什么,我不得而知。万事不可预料是世界的基本原理,甚至对结局的好坏都无法定义。我们之间并不能称得上一段感情。我们甚至没有开始,也就不会存在结局。他对于我仍然是一道晦涩难懂的数学题,我对于他不过是一张黑白色的脸。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也就不会和他分开。我知道他会是个麻烦,我不会去招惹一个麻烦。
我只是想无休无止地跳舞。所有的亲密瞬间都稍纵即逝,我会忘了关于他的十分之八九,他会记得我十分之一二。我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留不下任何可以称之为痕迹的东西。这简直是最完美的事情了。
我靠在他身上睡了一会,他抓住了我垂在空中的那只颤抖的手。我梦到那片有两只天鹅相伴的湖泊,湖水倒映着我们两个人。他比我矮一头,我的衣服对他来说袖子稍微长一些,他就挽起来。湖中他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在冲我挥手告别,我看向身旁,身旁的人已经消失。
醒时我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我手背上的一块皮肤,那里有一个浅粉色的伤疤,我不记得是怎么弄的了。
“你只比我大五岁,怎么什么都记得?”我模模糊糊地问他。
“我脑子比你好用一些。你什么都记不住。”他这么说。
“我还是记得一些的。”
“什么?”
我盯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说:“你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不告而别。那一晚上你把一个纸条塞进我的房间,你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我怎么都看不懂。”
他看上去真不记得了,问我:“我写了什么?”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的一半在你身上。”
他不像能现在给我一个解释。
“你的什么一半?”
“我走前把我的一半钱分给了你。”
“是么?”我打了个哈欠。
他离开了那个沉闷的家,离开了曼城以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没有人再提起他,甚至回避任何和他有关的话题。我生了一场病,整日上吐下泻,打不起精神关心他的事情,他就这么渐渐地被所有人遗忘了。
可他现在为什么回来了呢?
再一次看见他是在十四个小时后。在那之前我换了一颗牙,但我还是习惯去舔那颗曾经坏牙呆着的地方。我买了两套春天穿的大衣,还有一双棕色的皮鞋,我甚至买了一些CD,虽然我早就找不到了我的CD机。当然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绕着公园跑了一个小时。我没有再次胃痛,这是一个好兆头,跑完后我意识到我这一天只抽了平时一半量的烟。他的话我多少听进去了。
十点十一分,我喝完第一杯Guinness,这晚上热外热闹,不过我可没听说酒水打折的事。我从自动贩售机拿了一袋苏打饼干装进口袋,准备在外面饿的时候吃一点。我穿着一件条纹西服,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糊弄地去店里量身定制的一套。也许我留长头发穿这个看起来效果会更好。我的银色狐狸头袖扣是Christine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无比耐心地告诉我怎么戴这个,最后还是让她给我戴好。Noel不一定能把这件西装撑得起来,他的肩膀比我稍微窄一些。哦对了,他不再穿我的衣服了。
十分钟后,我重新回到街上。从酒吧里热闹的氛围中走出去,外面显得得十分冷清,只有总共四辆车在我面前停下来。在一个姑娘上车之前,我拍了拍她光裸的肩膀,她低声对我说了句“谢谢你,Liam”,我不懂为什么。
十二点二十我喝完了又一杯Guinness,掏出手机跟Christine通了几条短信。她发给我一张她和一个挺眼熟的男人的自拍,两个人的脸都拍糊了。她告诉我那个男的拍过什么什么剧,我俩一起看过,但我真不记得了。我问她要不要打烊后接着她,她说她自己开摩托回去。
有一个新来的脱衣舞男在我面前停下,看上去是西班牙人。他对我扬了扬眉毛,我向他微笑了一下表示拒绝。Noel其实可以在RED LIGHT做脱衣舞男什么的额外赚点外快,但是他说他干不来这个。也是,我实在难以想象Noel穿着闪亮的紧身裤光着膀子在一个男人身上妖娆地扭来扭去的样子。
一时间忽然所有的人都在亲吻,我不懂这是什么特殊的时刻。也许只是一对情侣亲吻起来,其他的人也都纷纷开始对自己爱人做了同样的事。那个西班牙人还站着不走,盯着我的嘴唇看。我不耐烦地对他扬了扬手。
“让一下。”Noel站在这个人身后,他的个子可矮多了。
我挺开心他这会出现的,问他:“怎么了?”
“过来坐在我腿上。”我忽然起了兴趣,拍了拍大腿。
他向我抛来一个白眼。
“稍微配合我一下。给你十英镑。”我激励着他。
他迟疑了一会,我怀疑他只是故意不想直接上来。最后他面对着我,双膝打开跪在沙发上,屁股坐着我的大腿,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对着我耳朵说,“反正你也是下面的。”
我脸一热,掐住了他的脖子,不断用力。
“我不介意配合你一下。”他喘着气说。
“是吗?我也不介意。”
红灯转过来的时候,我和他接吻了。这次我闭上了眼睛,所以我不清楚他是怎么样的。我的手放在他弓起的后背上,透着薄薄的衬衫衣料抚摸他,把他推向我自己。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这里亲吻男人,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异性恋了。我感觉到他这次比以往更专注一些,这么说有点奇怪,又不是在听课学习之类的。他很认真,很严肃地对待这个吻,但是又让我感到无可救药的浪漫。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同样无法理解浪漫,我相信对他也是同样。
我们似乎是亲吻到最后的两个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奖励,反正奖品也都是我出钱买的。我会奖励我自己一个多功能钓鱼竿,或者一个烧烤架。随后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谁都知道我是谁,谁都知道他是谁。实话说我真的不在乎。没有人能挡在我的路上,尤其当我很愉快的时候。对我而言愉快变得很难。
天,我想要在这一晚结束的时候和他一起离开,然后做我们俩都乐意做的事情。我不会给他钱,我就是他最好的奖励。
但我们的Noel似乎很忙。接近两点的时候,我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杯酒了。外面的工作已经结束,姑娘们都陆续离开了。我吃了一点苏打饼干垫肚子,用一本钓鱼杂志打发时间。我想要重新留长头发了,我现在都不好挑选帽子。
有一只手摸了一把我的脸,我没有看清那张面孔。这让我很不舒服,胃里翻腾起来,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我在镜子里盯着自己的时候,恍然以为看见了Noel。我看上去疲惫又冷漠,还有点可恶。这个错觉让我清醒了一些。刚才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和冷掉的一杯茶没有什么区别了。我有个习惯,时不时提醒一下自己我还有什么。这是个坏习惯,尤其当你发现某样东西不再属于你了的时候。我现在有一个酒吧。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Christine不属于我,Noel也不属于我。他们是我的两个看上去截然不同又无法共存的影子。
枪声第一次响起的时候,我刚好关掉水龙头。我起初没有反应过来那是枪声,但我立即怔住了,去抽纸巾的手停在空中。接着又是砰砰连着好几声,我听到外面人们恐怖的尖叫和杂乱脚步混在一起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这件倒霉事儿终于发生在我身上了。
我以接近心跳的频率重复默念一个名字。我紧张得喉咙发干,似乎有电流在全身流窜着,把我的脑袋烧得无法思考。求生的本能让人们推搡着一窝蜂扑向前门主要是后门,但是我看见一个个人都倒下了。枪声密集地响起,像炸弹一样贴着我的耳膜炸开。有一个背部中枪的人倒下之前拽住我的大腿,我的裤子上染了一片红色。吧台后躲着一些瑟瑟发抖的人,Stuart招手示意我躲进去。
我感到全身发冷。这种冷就像冬天走进一片湖里,又从湖里走上岸一样。我从里到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血管里流动的液体都冷得发颤。我的大脑坏掉了一样无法思考,我的那颗真真切切感受到恐惧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但恐惧没有作为我的保护衣让我躲起来而是杵在那做人肉靶子。恐惧让我膨胀到爆炸的心脏意识到我唯一在乎的问题。
“Noel在哪里?”我问他。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他吓得哆哆嗦嗦。
枪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更多的人倒下了,我脚边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抓着我腿的手松了开。
我希望Noel已经逃出去了。我记得他当时在一个人喝酒,我看向他平时的位置,他没有在那。我视线扫过整个酒吧,除了躺在地上的尸体以外,那些抱着头瑟缩躲在桌子或者什么东西下的人里没有他。我实在不想在尸体范围内寻找一下他,尤其是这个时候。
“快躲进来!”Stuart对我说。
我对他摇了摇头,我在浑身发抖,但是我还不至于吓得尿裤子。类似的噩梦我做过一次,酒吧里发生枪击事件,到处都是流血的尸体,还有那只拽住我的腿最后又松开的手。我接受不了Noel是那些尸体中的一个。我膝盖发软,想要跪下去,但是有什么东西支撑着我站着。我的胃痉挛又一次发作,我需要Noel给我按压一下腿上的穴位。
枪声不再响起。我作为酒吧里唯一一个站立的人没有被击毙,但我还是有可能随时死亡。我攥紧拳头,迈过那些尸体,直接向正门走去。我在心里默默数着十秒,如果我能活过这十秒,就没有问题了。
我忘了之前是谁告诉我,“Liam,你的一秒钟稍微慢一些。”
我又不是秒表,做不到那么精准。我这次默数时可能又把每一秒延长了。我从来不害怕死亡,就算我真的面对死亡时也没有动摇过。我也不害怕别人的死亡,人活着死了不过都是一堆肉。这世上和我有关系的人很少,所以当我和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的时候,我真的不再惧怕死亡了。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但我非常、非常热切地渴望我能够活过这十秒。
非常、非常想要走出这里,在外面哭泣惊恐的人群中看见Noel,而不是酒吧地上的尸体中间。
非常、非常想要抱着他,带他一起离开这里。以后陪他过每一次马路,告诉他那是红灯还是绿灯。
非常、非常。
Noel
7.
Liam十八岁那年,我二十三岁,正是他现在的年纪。我离开他的时候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外面天空灰蒙蒙的,街道冷清得像一片墓地。他还没有睡醒,我隔着门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他期待了一个月我的礼物,我答应他会送给他一个蝴蝶标本,而其他人会送给他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衣服光盘什么的,或者一箱啤酒。但他最想要的是我的礼物。
我写了一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用那根他送给我的钢笔。我没怎么用过,除了签署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给爱尔兰的奶奶写信的时候也会用。钢笔里的墨水都干涸了,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一小瓶墨水,还蹭了一手,但是这些我都没时间顾及了。我想在走之前最后一次亲吻他,但我没有勇气那么做。
我把脸贴在门上,想多陪他待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Christine站在了我身旁,她披散着头发,环抱着双臂看着我,那时候她十四岁,还在上中学。
“你要走了吗?”她问我。
我捡起脚边的背包,对她点了点头。
“你不会回来了吧。”
“不会了。”
“你应该这么做。”
“你会一直陪着他对吗?”我从包里取出一小瓶牛奶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我会。”她肯定地说。
“好。”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找他了。”
“不会了。”
“就是他非常难过,那也和你没关系了。”
“好好陪着他。”
“和你没关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
一个月以来,她都盼着我离开。我和Liam在一起的时候,她会非常不安地看着我们,直到我默默走开。我没有和Liam待在一起很久,没有和他说过很多话。我一直在找工作,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我本来成年后就应该离开这个房子,但Liam让我就在附近工作,这样我们还能够住在一起。现在真相大白了,我迟迟不肯离开的原因。他们知道了一切。
Liam乞求我不要离开,或者带着他一起离开。与其承受那些被人指点的痛苦,他更无法接受我的离开。但我必须要做那个正确的选择。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我的已经在那一天结束了。
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感到自己越来越轻,我的重量逐渐稀释在雾蒙蒙的空气里,我甚至怀疑我真的会飘起来了。直到我坐上火车,这种失重感才减轻了一些。我看向车窗外,那些掠去的景物失去了原有的颜色,最终变成了黑白。我看向我面前那个看书的男人,他和他靠着的红色座位都变成了黑白。我没有害怕,就像这一切理所应当。
我终于来到从少年时就期盼想要见到的城市,这个城市却变成了一部单调的黑白电影。那些夜晚璀璨夺目的灯光,彻夜亮起的霓虹灯在我眼底都变成了冰冷的三色。整个世界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变成了巨大的墓地。我就像随身背着一座没有墓志铭的墓碑,到了晚上就靠在上面醉倒不省人事。
每当我想起Liam的时候,我就能够回忆起那些鲜活的颜色。他的一汪湖水一样湛蓝的眼睛,嫣红的嘴唇,他手上系着的红绳,印着The Beatles的花衬衫,还有他戴在食指上的戒指,那上面镶嵌着一枚红宝石。另外一颗宝石属于我,但我很少会戴在手上,大部分是在夜晚,我看不见它的红光的时候,但是我们都不去介意。因为即使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们还是能把对方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当我无法忍受这世界的黑白时,我就去想他。我日复一日压在那颗焦灼心脏上的负担同样压在他的心上,因为我们一直都感同身受。我怎么能独自承受这种煎熬?它只是有增无减,我唯一担心的就是Liam,我希望他的感受不会像我一样这么糟糕。
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的想法让我如同遭受酷刑。我注定要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冰冷的世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春天。我怀念关于Liam的一切。我想要再次看见他的笑容,再次牵着他温暖的手。我想起很多还没有来得及和他做的事情,但是,但是。我把我全部的时间都交给了工作。我很少说话,很少和人建立关系。我把我封闭了起来,我没办法假装闻到花香,假装看到满园的春色。虚假的东西是站不住脚的,如果我从一开始伪装笑容,有一天我会感到无比疲倦。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好,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事了。
我想假装他已经死了会好一点。我在看守墓地的时候,发现了一座从来没人停留的墓碑,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一个字。我把它当做Liam的墓碑,每到夜晚就靠在上面直到天亮。我因此得了严重的感冒。最终那块墓碑被我靠得有了些温度,不再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的体温稍微低于常人,双手总是冰冷的。Liam发烧的时候就要我抱着他,他说我冷冰冰的像一块石头。当我亲吻他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你很温暖。我庆幸我还有这样一个让他觉得温暖的部位。我喜欢亲吻他,喜欢看着他闭上眼睛后轻微颤抖的睫毛。
我无法接受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们却没有相见可能的这个事实。所以我一直假装他死了。一年后,我开始梦游。有一次我走了很远,一步步向湖中心走去,每次湖水没过我膝盖附近时我就会冻醒。后来我搬到了一个附近没有湖的地方,但还在反复做着走向那片黑湖的梦。我闭着眼睛一步步向前走,没有人能看到我,黑色湖水渐渐没过我的膝盖、我的腰部、我的头顶。
有一次在这梦境的结尾,湖水已经没过我的腰时,我听见Liam在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见他在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我站在那等他,等他抱紧我,把我拖上岸。
醒来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它不是正确的,但可以将我挽救。
这五年我回了几次爱尔兰,去看望母亲。她已经和Thomas离了婚,独自住高威的老房,那里离一个悬崖很近。Christine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和Liam经常不顾父母的警告跑去那个悬崖。Liam刚学会跑,就像个刚从笼子里钻出来的小鸭子一样踉踉跄跄地跑向悬崖边缘,我就在后面追着他,一把将他抱住。我可不能让他掉下去。我对他说,——我会一直抓住你。
起初的几次母亲对Liam从不提及,我也没有去询问。后来她渐渐松了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告诉我Liam去了伦敦,从事着不干净的工作,是某个多嘴的人告诉她的。走之前她对我说,如果你想见Liam,我有他的电话号码。
我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电话号码,只存了那一个。
大约三个月后,我在建筑工地出了意外。我摔断了腿,差点面临瘫痪的风险。我落地的一瞬间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是我的脑袋好端端的,结果是死不了。住院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我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没有任何经济上的支持。我想到了Liam。但我不想以这种方式和他打第一通电话。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的费用全被一个人掏了,Liam Gallagher。那人看见我的表情之后问我,那不是你弟弟吗?
我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我整日忐忑不安地看向房门,惧怕Liam会出现在那里。而当他终于站在那,穿着一件黑大衣,留着那种摇滚明星式的长发,我告诉我自己他已经二十三岁了,看上去当然和五年前当然不同。
但这次见面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看上去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像只是来看望一个认识的人。
“我上次来这个医院看望一个朋友。发现你也在这里。我帮你交了全部费用,不用担心那些事。”他告诉我这些。我没有认出他。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Liam,总是粘着我让我陪他多玩一会的小弟弟。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一直担心的那些他会问的问题,他一个也没有问我。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于是他就那么走了。
后来我失眠了几个晚上。在我终于可以睡着的那个夜晚,我梦见他躺在一个坑里,让我用土把他埋上。我也跳了进去,躺在他身边。他让我给他唱一首歌,我就给他唱了《Oh My Love》。
我怀疑那个刚成年的Liam真的死了,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怀疑我和他的过去已经永远过去,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这是我从未想象过的,最完美的一种情况。但也许他只是在和我一起假装。
他会定期来看我,但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家人。他每次停留的时间很短,总是急匆匆的样子。他看上去并没有多在意我,我感到难以形容的失落。我很多次期待他握住我的手,在我旁边坐下,和我聊一会。但是他没有靠近我,他只是站在那边,尽到他作为一个弟弟的本分。
这一切都太过荒谬。
我出院后他仍然会一个月看望我一次,给我带一些水果和食物。我想问他Christine的事,但我最终也没有问起。
有一天下午他约我出来见面。我在路上猜测着他会说的一切,继续编撰着从五年前就开始编撰的答案。事实是我在年轻的时候和我的弟弟,Liam的关系越了轨,我们相爱到难舍难分,始终都在努力掩盖着这些秘密。但最终秘密泄露,所有人知道了一切。Thomas怒不可遏,逼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撒了谎,我说Liam是被我强迫,一切都是因为我个人的道德出现问题。在那个闭塞的地方,同性恋都要如过街老鼠一般,更不用说兄弟乱伦。我决定离开,永远离开,再也不参与到Liam的生命当中。离开我最爱的人,是我最害怕面对的一件事,但我不得不这样选择。
我以为Liam再次见到我会百感交集,愤怒或者悲伤,但他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看上去更冷静了,他成年了,不再是那个小孩了。我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和我无关了。在很久以前。一切都结束了吧,这么结束也很好。
但我的理智没有掌控着那把钥匙。我做了一个更加错误的决定。
我一早就想过,与其这样再也无法和他见面,和死了没什么不同。或者我继续无可救药地和他纠缠在一起,不管怎么样我都认了。我早就完蛋了,从我爱上他开始。我会永远爱他,直到呼吸变得困难
我又一次把我们绑在了一起。我的目的实现了。他在车里因为我发出满足的声音时,我终于感受到我活着,而不是死掉的植物。我在做这件事时是一个盗窃的小偷,抱着随时会被发现一枪毙命的念头,但我还是会去做。一次一次,走错了一步,就会离原来的路越来越越远,命运的轮子转动不停,直到把我碾碎。
我一直知道我爱他,直到那次我被按在地上差点戳瞎眼睛被送到急救室里,头顶的白光照着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不能没有他。
这次他不再只停留一会就走了。Christine见到我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内。Liam离开后,我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她。
我知道有可能Liam不爱我了,同时也不恨我,他选择继续生活,而不是像我一样停在原地,这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她沉默地看着我,眼睛发红。
“有什么问题吗?”
“别和他说任何事情。”她以一种威胁的语气对我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
“这是好事!好事!不是吗?”她的所有复杂的情绪使她的表情变得无比纠结,她竟然笑了出来。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了!他现在只是同情你。”
“他怎么了?”
她咬着嘴唇,眼角流出一滴眼泪。
“他现在是他自己,是我们需要的那个Liam。”
我懂了她什么意思。
但是我需要那个Liam,尽管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需要。
不过我的需要变得无所谓了。
“你不能再和他纠缠在一起,你不能。”她坚定地对我说。
我答应过她会永远离开,Liam和我再也无关。我和他不再是兄弟,我们各自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我们都会死去。
我应该听取她的话的。我想知道Liam记得关于我多少的事情,结果是很少。我和他经历的那些过去,现在只有我记得了,而我无力去证明那些,我没有一张和他的合照。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退出了。但是我没那么做。我离原来的路越来越远,曾经他和我一起走,浑身是伤地走。他原谅我给他的一切疼痛,为着那点年轻时疯狂的爱意。
我知道以后我和他说起过去时,我就是一个编故事的人,是真是假,甚至有没有发生过他都不会知道了。他忘记了那些事,也忘记了我们的爱。我在他记忆里只是一个沉默的人,对他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的人。这是最好的事情,我却不甘心让它成为我们的结局。
因为我想活着。只有他在我身边时,我才感觉我活着。
没有比这个更让我渴望的事了。
只要我看见他,我就不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当我的理智控制着我,我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其他的时候。其他的时候我都在重蹈覆辙。我想贴近他的身体无休无止地跳舞,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黑暗里摸索着亲吻上他的嘴唇。只要我们在暗处,没有人能看得见,这世界就只剩下我们。我可以凭借他想象到所有的颜色。流动的时间得以停止。从前他总是默默数着我们接吻的时间,但我数的时间总要比他的长。
“Liam,你的一秒似乎比我的一秒长一些。”
“想知道为什么?”他狡黠地笑着。
他趴在我身上,耳朵贴着我的胸膛。
“我把你的心脏每跳动三次算作一秒。我小时候不总这么靠着你吗?从那时候起我的一秒就比别人的长了。”
我笑了出来,“说不定你会活得比别人长。”
“我要和你活一般长。”他有点固执地说。
我察觉到他对我的渴望。那是隐隐约约的,他像藏东西一样藏着这种冲动。他虽然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但他头脑里某个地方提醒他决不可以和我靠近。如果他能做到,我也可以做到。但是他没做到。
给一个注定要犯的错误一次机会,它还是会再次发生。我准备好一错再错了,如果他向前走一步,我就会毫不迟疑地抱着他一起掉进黑暗里。
他走出了那一步。
Christine要求我必须离开。她察觉到Liam对我的态度不只是同情那么简单了。我对她提了要求,我想最后陪Liam三天,三天之后我就走,但是她不能在场。
我理解她对Liam的依赖和关心。她只有Liam,就像很久以前我也只有Liam一样。
Liam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一直很糟,他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个。他也许干着世界上最肮脏的工作,但我从没有质疑过他的纯洁。他在我眼里始终都是Liam,尽管他认为自己邪恶、混乱,一塌糊涂。
“我不喜欢这样的Liam。”他疲倦地靠在方向盘上,据我所知他已经连续十九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但是我喜欢。”
我想让他开心起来。我想要告诉他那些过去,就像挽回一艘永远不会回来的船。这是没有意义的,我何必告诉他呢?我一次也没有奢想他会重新爱上我。
他有时会对我说他做过的那些和我有关的梦。我想告诉他那些都是真的,都是发生过的,但我始终缄默。我想扔掉过去,和他活在现在,我想把握住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尽管我看上去所言甚少,永远站在暗处。在暗处我能更清楚地看见他,我的Liam,我此生最爱。他是拟态成有毒物种的凤蝶,他掩饰住自身美好的同时却更加迷人。
“我建议你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亲我的时候,这么轻轻地对我说。
后来每一次同他接吻,我都不自觉地闭上眼。
我问他为什么,他鲜少地露出一种扭捏的神态:“那多难为情……你会看见一张和你相似的脸。”
但是有一次我偷偷睁开眼睛时,看见他在看着我,虽然他很快闭上了。
我也想看见我们亲吻时他的样子啊。
我想看见他全部的样子,把它们牢牢地记在脑子里。那些是永远鲜活的,永远不会屈从于这个黑白的世界。是我仅存的最好的东西,我庆幸我的大脑永远不会被偷窥,但我同时遗憾,无法把我存储的那些东西一样样拿给他看。这样他就会相信,我们是真的爬上过那个绿色的山坡,一起捕捉过蝴蝶,我牵着他的手从早上走到傍晚,在泥泞的路上听着蟋蟀声和彼此的喘息。我们在湖边站立,拥抱,亲吻,我是湖泊上陪伴他的那只天鹅。我们曾经有过很好的时光,好像一切都晾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爱他是最好的事,也是最糟的事。但我庆幸我爱上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他。重来一万次,我会让一切曾经拥有过的美好实现一万次。只要是和他。
第三个夜晚,我因为他留了下来。他在厕所里摔倒,我把他抱回了床上。我喂他吃了药,他生病的样子让我一下想起从前,没有抵抗能力,像个洋娃娃病恹恹地躺在那里,如果你不去管他,他会哼哼唧唧直到烧过去。如果你想要他好起来,他就会粘着你,央求你给他唱歌。
我不记得他小时候半夜发烧过多少次,不记得给他唱了多少次《Oh My Love》。妈妈在上夜班,Thomas在自己房间醉得不省人事,Christine熟睡着,只有我去照顾他。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次在他生病时给他唱这首歌。我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他。
“我有时候会做很糟糕的噩梦。”他半睁着眼睛看我,脸被烧得通红。
“嗯?”
“Thomas在打你,我很难受,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感觉你是因为我才被打的。”他揉了揉眼。
“胡说。没有的事。”我亲吻他发烫的眼皮。
“你在梦里总是让我很难受。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我心里一紧。
“梦里都是假的。”我能做的只有否认了。
“有时候也会有好的东西,但是醒来我都不记得了。”
我真希望我有机会把这些好的东西讲给他听。以后我只有晚上在那个酒吧里才能看见他了,而且是很短暂的时间。他会把我介绍给某个人,累了的时候就趴在我面前睡一会,我就静静地隔着酒杯看他。就这样我也心满意足了。只要我能每个晚上都看见他,我还会来到这个酒吧。他总是坐在那个黄色的单人沙发上,喝着Guinness。他似乎很喜欢那个红头发的女招待,会让她坐在自己身上。我坐的位置能直接看见他,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我在暗处,他永远在灯光停留的地方。他说过他不喜欢冷光,但是他不在意红光。
我一直想和他在那红光下亲吻,那一定会很好。可我总是太累了,我从厕所出来以后就在角落里喝着玛格丽特,我之前从未喝过这个。Jack请我喝了很多杯。他是所有人中最不粗鲁的那个。他尽量也想让我爽到,有时候会帮我撸出来。
“你可以跟着我。”有一次结束后他在洗手时对我说。
“不了。我还得……”
“我给你赎身。”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要为Liam这种人服务三年?”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在赚钱。”
“跟着我以后你不用赚了。我给你开支。”
“我不想。”
“为什么不?”他好笑地看着我,“你犯错了他会像虐待其他人一样虐待你。”
我知道Liam不会伤害我。
“这不是我干这个的代价么?”我反问他。
“你要真想过这种生活,你随便。”他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手后离开了。
他不会理解的,没有人会理解。我过去是一个将死的人,重新回到Liam身边起我才开始活着,我不确定能活到什么时候,但总比死在那之前要好很多。所以只要能在他身边,只要能活着,我可以接受任何事情。
因为我想活着。
“把我放到原处吧。”我躺在马路上,对他说。
“在哪里?”
“你在哪里?”
他在哪里我就应该在哪里,一直都是这样。
所以别离开了。
我终于能在红光之下亲吻他,虽然姿势别扭了一些。这次他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我亲吻的是现在的Liam,以及我过去深爱的Liam,这没有什么不同。我听不见音乐声,他在抚摸着我的后背,我有些痒痒。他在把我推向他,这让我有些欣喜。他不再拒绝对我的感受,不再否认对我的感觉,他认为这是喜欢。我认为这是无法避免的爱。
Jack在一次次撞击我的时候,我想着的都是那个吻。等这个晚上结束,我准备带他去我住的地方,然后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会给他一切,毫无保留地给他。他会同样欣喜地接受,到了早上我们会心照不宣地忘记这件事。我知道的是我不会再离开他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在和Jack喝酒。我的胃被酒液弄得冰凉,我想知道Liam的胃痛是否又一次发作了。我手中的玻璃杯碎在了地上。Jack拉起我躲在桌子下面,人群慌乱地推搡着向门外跑去,很多人中枪倒在了地上。我没有看见Liam,Jack一直死死拉着我,最后拉着我随着混乱的人群冲出了门外。外面都是相互搀扶着浑身是血的人,他们在不顾一切地逃离这里,但我想回去,Liam还在里面。
这条街上偶尔会有警/察巡逻,但他们对这条街上的一切交易置之不理,因为Liam买通了这些人。一辆警/车听见动静后开向了这个酒吧,一些警.察持着枪把逃出去的人围住。
“放开我!”Jack还在死死拽着我的手臂。
“你疯了吗?”他冲我吼着。
“我弟弟还在里面。”
“警/察会去解救他们的。”
我挣脱开他,冲进酒吧。
Liam就站在十步远的地方。他看见了我,他向我张开手臂。
我明白了在那一刻,他爱我。
“为什么这感觉有些似曾相识?”那天他在白房子里的那张硬床上醒过来的时候问我。
“因为这些发生过。”我告诉他。
“骗人。”他咬着我的脖子。到了早上他就变得精力充沛,像野猫一样充满攻击性。
“上一次我们来到这里,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他想了想,说:“那年我十八。你走了。”
“对,我走了。”
“为什么走?”
“因为我不得不。”
“我总在梦里乞求你留下,你一次也没留下过。”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悲伤的情绪。
我答应他:“我这次留下。”
“以后呢?”
“你希望我留下吗?”
他没有回答。
最后我听见他说:“你知道你可以留下的。”
我紧紧地抱着他。
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我知道这花了他十四秒,虽然过后他会说是十秒。
他浑身颤抖着,贴着我的脸,我感受到他脸上的泪水还有血液,这些在我眼中都是黑白的,只有他是有颜色的。
“我建议你闭上眼睛。”他轻轻地说,像一句梦话。
“不要。”
“难道你想做噩梦吗?”
“我不会闭上眼睛。”
“这个时候死也不错。”他喘息着。
“别傻了。”
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向我,我们倒在酒吧门口冰冷的地上。几个警察从我们身边走过,但是都和我们没关系了。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缓慢地抬起手,放在他的后脑。
他的身体和我的贴紧,我感受不到任何距离了,这样真好。
在两个警/察把他从我的身上拉走之前,他亲吻着我。我们的心脏贴的很近,这样它们就能一起跳动。我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五年了。
我们一起倒在了床上,就像两艘被狂轰滥炸的炮舰终于沉入了安静的水里得到安息。
“请给我更多。”他低低地在我耳畔呢喃。
我给了他更多,给了他比一切还要多。
“请给我白天。”不只是夜晚。这样你一整天都是我的。
他用更热切的吻回应我。
我们之间没有衣物的隔阂,他的手指抓着我的手背,在我身下喘息着。我在这一刻感到晕眩,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感受他、给他更多。我的一半、他的一半,此刻终于回到了一起,像命中注定的那样。
“Liam,我爱你。”我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说出来。
我第一次对他说的时候,没有想到在以后这句话可以意味更多。
“什么时候?”他像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抚摸着我的脸。
“很久以前。是在你和我都不知道的时候,确切地说。”
我不知道这听上去算不算一个像样的答案。
但他却闭上眼,说:“我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我流出了眼泪。
我和他十指紧扣。
他安静了下来,没有急促的喘息声,没有急切地喊着我的名字。他在我怀中均匀地呼吸着,远离所有危险和不测。
从此以后,夜晚结束、白天开始的时候,他都在我的身边。
Liam
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雨路。我的酒吧被封锁了起来,整日整夜都有警/察在那里。枪手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他在那晚上开了五十枪,夺取了三十二个人的生命。我的生意彻底完蛋了,但我根本不在乎。这场风暴结束以后,我会给自己放一场长假。我搬去了一条健康的街道,道两边都是盛放的樱花树,地上铺满了柔软的粉色花瓣,浓郁的花香冲淡了我鼻腔里仍然没有消失的血腥味。我心情好的很,甚至都想带着Noel去登记结婚了。
那一晚Christine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我的手机留在了酒吧里。她一整晚都在找我,不顾警.察的阻拦冲进酒吧在地上的尸体中寻找我。她跪在地上崩溃大哭,无助地喊着我的名字。而那时我和Noel在他的公寓里,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整个世界。
我得好好地向她道歉才行。她不再理我了,也不接我的电话。她从我的公寓搬走了,也许搬离了伦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我猜测有可能是利物浦,因为她是利物浦的忠诚球迷。我挨个问遍了她的朋友,没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但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抢我的冰淇淋吃,把她的化妆品摆满我的架子,把她爱喝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塞满我的冰箱。
Noel一直在我身边。我陪他去做了身体检查,他没有染上什么病,我可能要比他更开心。我再也不用每天回复几十条短信,在各种恶心的人之间周旋。我的账户里还有足够的钱,虽然还不够在海边买一套房子,但是度一场相当棒的假绰绰有余。我问他想去哪里,欧洲、美洲还是澳洲,他说要不就在家门口的公园溜溜算了。
于是我们在一个月内溜完了几乎所有的公园,看过了所有春天的花,每天都走得两腿发软。我有点心疼他什么都看不见。
“我在你眼睛里听到了万物的声音,看见了所有的颜色。”
他说。听起来好像他又瞎又聋似的。
我的身体状况慢慢地好转,那条路对我毒害不浅,好在我的毒性与日俱减。Noel看上去也心情好多了,不总是阴沉着脸,时不时会笑出来。而且我不再对春风过敏了,但我还是不喜欢那些飞来飞去的蝴蝶。
他跟我讲了很多过去的故事,其中一些和我做的梦吻合。但我总觉得他隐瞒了一些他认为我不应该知道的,而那些,或许会和我梦中混乱、痛苦的部分吻合。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我们正活在当下,一切都很好。我的胃病好了很多,发作的时候我就坐在长椅上,他帮我按压一会穴位就好了。我逐渐戒了烟,一直都在嚼着口香糖。
我们开始尝试酒精以外的东西,咖啡、茶和果汁什么的。我嗓子不太好,他就随身给我带着蜂蜜水。我给他买了一个粉色的带着hello kitty的口罩,因为他的脸不能露在风中太久。我每次提醒他,他都磨磨蹭蹭半天,别扭地不肯戴上,最后都是我强行给他戴上,并且亲一下他的额头作为鼓励。
“你就不能买个正常一点的?”
“你小时候给我买的东西都是粉的。”我随口编了个谎。
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否认。
“真的?”
“我一开始把你当女孩养的。”
后来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换成了粉色的,杯子,手套,围巾,眼罩,靠枕,还有内裤,我真心实意想要弥补他缺失的精彩童年。
我几乎一整天都戴着墨镜,他有时候会忍无可忍地把我的墨镜摘下来,说:“你又不是瞎子。”
“但是你是啊。”
我又重新戴了回去,拉住他的手继续走着。我一直靠向他的身体,想方设法让他没法好好走路。
“Liam,你比任何人都讨厌。”他用手肘撞开我。
“我比任何人都善良。”
“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只祸害你啊。”
他无法反驳我,我欣赏了一会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也戴上了墨镜,我们两个瞎子在街上横冲直撞,从来没有人看出来我们是兄弟。有一次我试图说服一个人他是我哥哥,那个人盯着我俩的脸半天,说:“不可能,大兄弟。你俩看起来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看上去更像哥哥。”
后来一路上Noel都黑着脸。我得说点什么哄他开心:“身高根本不算什么。你体力就很好啊。”
“但我还不是只能睡你一个人?”
“我喜欢你不够吗?”
他笑了出来,说:“够了。”
他笑起来像个大姑娘似的,我好奇他干我时的雄风都去哪儿啦?
我俩可以随时随地地来一发。我的精力从来没有这么旺盛过。我上他的时候他总是绷着嘴不发出任何声音,这个时候我就去挠他的咯吱窝。他发誓我再这么干一次就再也不让我上他了。
我在度过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我们都还年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一切都来得及。让我想想我现在有什么——我有Noel了。
我怀念那种不顾一切地奔跑的感觉,到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去山上跑步,我起初比他跑得快,最后总是被他赶上。他一跑到我前面我就去伸手拽他的裤子,他过后总小心眼地报复回来,抢走我的水瓶自己一口气喝光。我就从他嘴里争抢那点水,然后把他按倒在地上,抱着他一起顺着草坡滚下去。一天结束后,我们两个浑身都汗津津的冒着热气。夏天很快就要到了。
傍晚,我们并肩走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我隐约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着我们。远处传来摩托车呼啸飞驰的声音,我一侧身,一个男人搂住我的脖子,我看见他手中的匕首。Noel一把拽开我,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一旁,Noel弯下腰去,发出一声闷哼。那个男人跳上摩托车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我过去扶起Noel,他紧锁着眉,用手捂着腹部,我伸手去摸,摸到了很多的血。
“Noel!”
他无法站立,如果不是我扶着他就会滑倒下去。我大声呼叫着求助,摸索着寻找他身上的手机,枪击夜后我就没有用手机了。
他倒吸着气,我在黑暗里也能看见他的表情在痛苦地扭曲着。我有种掌心被毫无防备地刺穿的感觉。我用手捂着他源源不断流血的伤口,血滴在我脚边发出声响,那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我终于找到他的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他虚弱地靠在我身上,呜咽声都渐渐地没有了。
“你他妈怎么这么倒霉。”我骂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其实还好……”他的声音微弱地传到我耳边,“紧急联系人就在我身边。”
“我他妈又救不了你!”我害怕极了。我害怕他会死在这,死在救护车赶来之前。
他身体的温度迅速地下降,我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我两只手颤动得厉害,刚才拨打急救电话时几乎不能握住手机。
“别害怕。”他说。
我想起来上回,上回这个倒霉鬼在医院被疯子袭击之后,我站在病床前,他对我说他害怕。那件事才刚过去多久?
“别死啊。”我哭着说。
我按压着他伤口的手掌感受到血流的速度在减慢,我支撑不住跪在地上,他一同和我跪在地上。
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也许是我的某一个梦,也许是我模糊的回忆,我不确定。我和他一起跪在地上,身上都带着血。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把头转向我,问:“Liam,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爱,以及爱是一件好事。”
我以前究竟说了多少荒唐话?
“一直相信下去,最后我们会寻找到追逐光的办法。”他的声音永远都会让我安定下来。
我迎上他炙热的目光,用力地点头。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反应。我拍着他的脸,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我又一次被人从他身上拉开,我伸着手,希望我的手还能捂住他的腹部。
Noel脱离了危险,在病床上输着血睡着了。我走到外面,站在一个路灯下,两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我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熏到我的眼睛,冷风冻得我瑟瑟发抖。
我最终跪在地上,无声哭泣。
我怀疑继续这么跟这个倒霉鬼过下去,早晚要被他克死。不得不说他能活到现在,我有起码一半的功劳。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我他也许就不会卷入这些麻烦。
我报了警,他出院一个月后仍然没有丝毫动静。他为了向我证明他彻底恢复了健康把我按在床上全身上下地“服务”我。我爽完之后意识到,我一半的钱都搭在了他身上。
“你得去工作。”我说。
“你是说正经工作?”
“管他呢,能挣到钱就行。”
“好像很难啊。”
我提上裤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的酒吧怎么办?”
“多半卖不掉了。继续经营下去也不会有人来。雨路已经废了。”我按摩着我发酸的手臂。
他没再说什么,洗漱了一番后去厨房做晚饭。我们恢复了正常人的作息时间。他最近在摆盘上挺花心思,最后我总是把盘子都舔得很干净。
我吃饱了以后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明天得回到那个公寓。”我说。
“我陪你去。”
“不用了。”
我解决了那件事,从公寓出来后,看见Jack的车停在我的车旁边。他下了车,向我走来。
“最近怎么样?”他假装关心地问我。
“还行。”
“Noel呢?”
“他和我一起。”
“你们恋爱了?”
“算是吧。”
“可是你们是……兄弟?”
我楞了一下,“兄弟?”
“他亲口说的。”
这不可能。Noel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我们是兄弟关系。
“那些人都知道了。”
“你说的?”
他急忙否认:“不不,和我没关系。”
“我已经不再跟这条路有什么关系了。我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的。”
“Liam,我们国家还没开放到这种程度。”他故作担忧地看着我。
“跟你什么关系?”
“我说他怎么那么死心眼地跟着你。兄弟情深玩得有点过火了吧。”
我又重复了一遍,更用力地说:“跟你什么关系?”
“你不可能总遇见宽容大度的邻居,不管你搬到什么地方去。消息在这个年代会传得很远很快。”他抽着烟,看向远处说。
“你什么意思?”
“你和你哥哥的不正常关系,会对他人和你们的生活造成很大困扰。”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件事是你指使的?”
“什么?”
“Noel被袭击。”
“他怎么了?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他现在的担忧看上去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意。
“最好不是,否则我把你连人带车砸烂。”
“只要你把他给我,我保证你们的生活不会受到其他不大度的人的影响。”他终于开了条件。
“他是什么我要给你?”
“我很喜欢他。”
我笑着看他,“没门。”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轻蔑地说:“你竟然能在这养活它?”
我没有理他,把念珠藤放在副驾上,开着车扬尘而去。
Noel在新住处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里打工,我继续做无业游民,故意闲来无事去那个咖啡厅喝一杯。
“使唤我很有意思?”在我第四次叫Noel过来之后,Noel看上去气冲冲地站在我身边。
“请你喝一杯。”我的手指敲着桌面,冲他吹着口哨,像个轻佻的小伙子一样。
“不用了。”他冷着脸说。
“坐一会儿呗。”
“没空。”
“这么冷淡?”我挑着眉毛看他。
“你想点什么?”
“这个,这个,这个都来一杯。”我胡乱地点了一通。
“喝这么多不尿急?”
“不用担心我的膀胱,先生。”我说。
他冲我翻了个白眼后走开了。
我从那坐了一整个下午,喝了一肚子的咖啡。我一直在看着Noel,他的屁股怎么这么翘,他看上去挺可爱的,他人缘什么时候好起来了?都超过三个小时了,他还没有乱发脾气?我发现有一个中年男人盯着他的屁股看了三秒,于是我又把Noel叫了过来。
“咳,我请那边那位先生喝一杯咖啡。”
“这又不是酒吧。”
“一样的。”
我写了一张纸条折起来放在了杯底,内容是:不要觊觎一个属于我的屁股。
我观察着那个男人,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后就起身离开了。
Noel找到我问:“你干什么了?”
“没有啊。”
他一点都不信我说的。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掐了一把他的屁股,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有病是不是?”
“你这里有特殊服务吗?”我气定神闲地问他。
“这是正经地方,先生。”他回答得倒是一本正经。
“啧。”我又试图摸一把他的屁股,被他躲闪开了。
他小声告诉我:“这里有监控,傻逼。”
“厕所里有吗?”
“没有。”
于是我在那和他来了一发。我把他干爽了,他想要叫出来但是又忍着的样子让我很憋火。我知道他想保住这份工作,但我真的很想听他叫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回去听不行?”
“你保证?”
“保证你听个够。”
“你似乎对厕所有种特殊情结嘛,Gallagher先生。”
“别嘴贱,Liam。你以为我不会打你吗?”
他裤子提好以后,我用凑上去顶住他,想要亲他但他总是躲躲闪闪。我捏了一把他的屁股,他一下子怒了。
“你他妈的……”
我把他压在瓷砖墙壁上,又戏弄他:“你这个小蝴蝶结很可爱嘛。”
“放开我,墙壁凉死了。”
“亲我一口我就放开。”
“你真是世界上最烦人的烦人精。”
“谢谢你这么真诚的夸奖我。”我咧嘴笑了。
他没好气地用手肘推开我,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番后走出厕所,我在后面跟着他,忍住想要一把拽下他裤子的冲动。
晚上快睡觉之前,整个屋子里只开着床头的一盏暖黄色的灯。Noel看着那本漫画快看睡着了,我抓住机会把书从他手里抽走,顺势压在他的身上,按住他的两个手腕。
“你想干嘛。”他的眼睛疲倦得都睁不开了。
“把你绑起来。你下午说的话还没兑现呢。”
“我他妈的要困死了,明天再说,Liam。”
“不行,就得今天。”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烦人精。”他又开始数落我烦人。
“废话,我不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还能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敢绑我,我明天就往你汤里下药。”他威胁道。
“我百毒不侵啊老哥。”
“别说大话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床上还是椅子上,你选一个。”
“非得选?那我选床,我困得要命。”他不情愿地哼唧着。
我亲了亲他作为奖励,拿出绳子把他绑在了床上。我给他戴上了眼罩,用羽毛一下下轻轻搔着他的脚底,看着他的脚趾像含羞草一样蜷起来。我反复搔了几下,然后伸出舌头舔他的脚心。他终于忍不住哼了一下,但是我想听到更多。我从他的额头,耳朵开始一路向下吻遍他的全身,涉及所有他的敏感地带,他的手指,乳.头,腿弯,后腰,听着他的反应,我用手指按压了几下他的会.阴,他开始浑身发抖起来。
“我受不了了……Liam,帮我口出来。”
“我没玩够呢。”
“操。”他抓着我的头发,我头发长长一些了。
“好吧。”
我含住了他,一边用手帮他套弄着,几下他就浑身颤抖着射在了我嘴里,松开了我的头发。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涣散,我喜欢他这个样子。他的身体在我的挑拨下变得温暖而柔软。我们互道了晚安之后,我关掉了灯,给他解开绳子,抱着他沉沉入睡。
我醒来后他已经把早餐做好摆在桌子上了。我喝着他做的粥,敲开一个煮鸡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视里的新闻。
我剥鸡蛋壳的时候,左手使不上什么力气,我以为是睡了太久,左手还没醒过来。但是它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我甚至拧不开瓶盖。我盯着我的左手,琢磨着它出了什么毛病。Noel去咖啡馆打工了,我洗完澡后决定去外面溜达一圈,最后呼吸一下属于春天的空气。
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像Christine的女孩向我走来。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想冲她挥手,但我没法举起手臂。那女孩走近后我发现她不是Christine。回家的路上我再次试图抬起左臂,发现我的左半身冻住了一样无法活动自如。这种情况持续了两周,我的左手几乎无法做任何事情。Noel一直建议我去医院看看,他说我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公寓里什么都不干,懒到肌肉都退化了。
我不能抬起重物,最后要么是摔了手里的东西,要么就是摔了我。Noel第无数次替我收拾好残局,把我扶起来之后,要求我立刻和他去医院检查。
我们去看了骨科,一切都没有问题。医生询问了我的具体情况,建议我再去看神经内科。我不想在医院待太久,听上去还得耗上一阵子,何况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Noel强迫地拉着我去做了一系列检查,我和他一起在医生面前坐下的时候已经饿得两眼昏花。
那个日本医生操着生硬的英语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伴侣。”我脱口而出。
医生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
“家人,兄弟,明白了吧?”我有点烦躁地解释。
医生点了点头,开始说:“我将要说检查结果,以及接下来的治疗方针。”
Noel握着我的手忽然用力了一下。
“由检查的结果来看,支配肌肉运动的运动神经细胞出现了异常,就现阶段医学而言,尚无可行治疗方法,所以只能长期与病魔作斗争。”
“随着病情恶化,症状也会发生改变。这些变化,只能届时逐个应对。目前只是手足出现运动障碍,吞咽食物也变得困难,最终恶化至呼吸障碍,为了生存下去,必须安装人工呼吸器。如果不安装人工呼吸器,发病后,多数人都是在三至五年间出现呼吸肌麻痹,离开人世。”
“运动神经细胞病是公认的难治之症……”
我把我的手从Noel的手里抽出。
从医院走出后,我终于能对Noel说那句我憋了很久的话:“晚上我想吃意大利面和冰淇淋。”
“没有冰淇淋了,全都被你吃了。”他嘟囔着。
“那我们去买吧。”
“你吃凉的胃疼,我提醒你。”
“我的胃没那么脆弱,我上次吃一桶都没疼。”
“这次你吃两桶试试?”
“吃那么多没有胃病都难受吧!”
“那别吃了。”
“吃一点还是可以的。”
“你就那么馋?”
“意大利面总行吧?”
他说:“行。”
回家的路上我想抽烟被他按住了手,他义正言辞地告诉我:“你今天已经抽了十根了。”
“再多一根也没什么区别。”
“多抽一根少活十一分钟你知不知道?”
但这句话是对于能活一辈子的人来说的。
“十一分钟能干什么啊?”我问他。
他开始漫无边际的假设:“万一你对着你的子女说遗嘱,说着说着就断气了呢?或者你在说一些很重要的话,或者你在看新的一部星战的时候。”
“星战能拍那么久我也懒得看了。”
他生气的说:“万一你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跟我道晚安就断气了呢?”
“你就那么想听我说晚安?”
他不再跟我说话,大步走在我前面。我想说点别的什么,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还是给我买了一桶冰淇淋。我抱着它窝在沙发里吃,电影频道又在他妈的放着《乱世佳人》,我本来希望看一部最近上映的口碑极差的那种喜剧片。我闭上眼睛,等Noel过来抱住我,我们可以在沙发上睡一晚上。
“哪怕世界末日我还是爱你。我爱你,因为我们太相像,都太坏了,自私又狡猾,都善于看穿别人的伪装。”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这句台词对应的画面。
但是他没来。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然后走进了卧室。
后来他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就像我们从没去过那家医院。
他照常在咖啡馆从八点工作到下午五点,我在他离开后睡醒,桌子上的早餐都冷了。我还没有习惯吃早餐,但他做的东西不错。我有时还是会去那喝一杯,或者在他下班之前去接他,然后我们一起步行回家。我不希望地上的花瓣被清理走,不希望这个春季就这么结束。我想和他过一个情人节,但是想起情人节早已经过了。我抱怨过一次钟表的声音让我难以入睡,他就把钟表拆掉了。
我没有戒烟,一根根消磨着我到达不了的十一分钟。我弄了点大麻,据说它比烟健康一些,但是被他发现后全扔了垃圾桶。他又变成了以前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站着等水烧开的时候,他会从我背后抱住我,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蹭着我的脸。奇怪的是,我仍然能听见秒钟走过的声音。
他带回了一张地下丝绒的专辑,我车里放的那一张。我想起我们开车回去的路上,风吹着我的额头,他说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骗我他有艾滋,想要传染给我。
“你准备好说了吗?”我再次问他。
“说什么?”
“那天你说的,‘很好的时光’。”
他沉默了一会,问我:“现在不就是很好的时光吗?”
我没有反驳他。我头脑中的分针走过,发出嚓嚓的声响。
我的一秒钟永远都要这么长了。
“我想爬雪山!”我忽然心血来潮。
“你先爬一个小土坡试试。”
“毫无挑战性。”
“你能爬到顶再说雪山的事。”
一个周末我和他去爬了山。他像个小老头佝偻着背一步步艰难地走在我后面,每次我回头看他他都皱着眉,露出那种纠结的表情。他递给我水和巧克力,我喝水的时候他在看着我。
“累吗?”
“不啊,刚到哪儿。”我抹了一把嘴,说。
“现在下去还能赶在天黑前回家。”
“赶那个干什么?”
“回去你开车。”
“你开车就出事了。”我冲他笑了一下。
我们慢悠悠地继续走着,我把手背在身后,飞虫掠过我的腿肚子,弄得我奇痒无比。我的脚踝被一种草割破了,起初我没注意,直到刺痒的感觉产生。我抡着胳膊,把手里的水瓶甩来甩去。我总想回头看一眼,万一他自己一个人跑了就完了。
我回头看,他站在十米远外,两手捧在一起。我叫他他没反应,走过去后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两手中间困着一只黄色的蝴蝶,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出去。
“许个愿。”
“啥?”
“对着它许个愿。”他又说了一遍。
现在的人是不是对什么东西都能许个愿?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装作虔诚的样子对着他手中的蝴蝶吹了口气,他松开了手,就好像是我把那蝴蝶吹走了一样。
“看看明年这时候你的愿望成真了没有。”
我好笑地看着他,继续赶路。
站在山顶上的时候,我想举起手臂高喊一声,随便喊什么都行,反正不会喊他的名字。
我试了一下没能举起来。他站在我身后,用手抬起我的两条手臂,让它们举了起来。
“山下的人都是傻逼!”我大声喊着。
“一会你也要成为山下的傻逼了。”他说。
“那我不下去了,就住在这儿。”
“行,别被虫子咬死。”他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盘腿跟他坐在一起,喝了半瓶的水。
我们真从那待到了晚上。等我醒来睁开眼后,看到了满空的繁星。
“又想让我对着这些星星许愿?”
“许一个就行了,许那么多没用。”
“两个不够多吧?我还没替我自己许愿呢。”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随便。”
我抓着他的手,想要把它举起来,但是他替我做到了。
我的全身最后都会无法动弹,可能连我的舌头都活动不了,只能靠眨眼闭眼简单地回答他每一个问题,那怎么够用啊?他的问题都那么莫名其妙。
“趁我还能说话把你想问的都问了吧。”我对他说。
“没有特别想问的。”
“麻烦你配合一下。”
“非要问的话……你今天是不是穿了我的内裤?”
我立即否认:“没有。我很讲卫生。”
“那昨天呢?”
“昨天不太讲卫生。”
“……”
“能不能问点有意义的问题?”
他看着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做过很多关于我的梦吗?”
我点点头。
“你相信它们发生过吗?”
我答:“没发生过的事,就算再真实,醒来后我该怎么相信呢?”
“你相信我吗?”
“算是吧。”
“它们真的发生过。”
“你真的那么久之前就对我说过你爱我?对着一堵墙?”我问。
“你记得多少?”
我闭上眼睛,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如果爱是世间万法,那么我们就可以免于重罪。”
“这么深刻而富有哲理的话应该是我说的。”
我冷笑了一声。
“我当时就信了你的邪?”
“你当时比现在还傻。”
“你呢?”
“我能说给你的话,首先我是相信的。”
“没准儿你是个自己都骗的骗子。”
“我一向诚实。”
“那你诚实地告诉我,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我?”
“我不照镜子,谁像你那么自恋。”
我长舒一口气,“我从前照镜子,总好像看见另外一个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没准你真能爬上雪山。”
“那肯定能,我体力很好。”
“除非和我一起。”
我摇晃着他的手,“不跟你跟谁?”
“等你今年生日陪你去。”
“那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买保险?”
他说:“先把下个月房租交了再说吧。”
真是时过境迁啊。
我最后说:“我建议你闭上眼睛。”
他乖乖照做了。
我亲吻了他。
等他睡着以后,我带走了他身上盖着的被子。
我独自下了山,回到公寓带走了念珠藤。
而我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场重感冒。
Christine
我做了持续一个月的噩梦。我梦见Liam浑身是血地倒在那个酒吧,我想要尖叫但是叫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握着他颤抖的手。他死了,我的哥哥,我唯一的家人、爱人。那是我这辈子最惧怕的事情,我无法接受他先我离去。我习惯了和他在一起,我们像连体婴儿一样头脑互通,共用着一间公寓里的所有东西。我们分享一切,包括情感。
Thomas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关爱。他这辈子只对我做了两件事:让我降临于世,深深地伤害我。他冰冷的语言刺穿了我的灵魂,Liam是那个把我的灵魂碎片拼合起来的人,他修补我破碎的一切,我的玩偶,我的镜子,我的梦。没有他,我将不会是完整的。我像需要牛奶和薄荷香烟一样需要他。如果他沦落街头,我也不会有一个家。
我一生都在跟随他。我是他的一个影子,但这不代表我属于他,我们的生命早就混为一体,并将永远如此,如同墙上两个彼此渗透的影子。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我不感激他,我爱他。我想要把我感受到同等的爱给他,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为他做的事情。我厌倦了做他的影子,做他膝盖上一动不动的洋娃娃,我想要和他一起去街上逛荡终日,想和他坐在街角甜品店里,像他和他女朋友一样。我想和他厮混整个暑假,向所有人炫耀我有这样一个珍贵的哥哥,而他也将我视若珍宝。
Noel很少和我一起玩,他比我大九岁,大概只是把我当做一个聒噪不懂事的存在。但他在Liam的生命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我无法替代的位置。我嫉妒Noel能和Liam说很久我听不懂的笑话,把Liam乐得前仰后合。我不再给Liam讲童话书上的幼稚故事,他以为我长大了,不再喜欢那些东西。
我喜欢听奶奶对我讲Liam过去的故事,Liam在小学毕业后叫上了几个同学去教学楼围堵老师,把那个老师狠揍了一顿,Liam以前总是在那片绿茵地整日整日地踢球,有次踢坏了隔壁家的栅栏,Liam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曼城队的一员,他还想做一个艺人,Liam曾经很喜欢口琴,后来对小提琴感起兴趣,但妈妈无力付起一把小提琴的钱,Liam在学校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所有的女孩都疯狂地追随着他。我一点点把我不曾参与的他的生活片段拼凑了起来,最终塑造了我。
我像男孩一样在足球场挥洒着汗水,像男孩一样有着不屈的倔强脾气,我从来不哭,哭的时候从来不让Liam看见。我想让他知道我像他一样坚强、勇敢,我想让他因为我而感到自豪。
或许因为我从来没有向他展示过我脆弱的一面,他时常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嫉妒那些跟在他身边的女生,害怕她们中的一个抢走了我的哥哥。我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Liam,好在他从来没有真正习惯过任何一个女生。这样我就可以心安地跟着他,成为他的影子。
他和Noel越来越多地在一起,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经常在街上混一整天。他们会在夏日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骑着摩托车穿行在喧闹的街道上,自由、无拘无束,大吵大笑。Liam和Noel在一起的时候格外开心,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带给他的开心。我在Liam心中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一直缠着他让他陪我玩的小女孩。我经常问他,Noel和我他最喜欢哪个,他总是回答一样喜欢。
我想听到他说他最喜欢我,但我永远都没法听到这句话。我甚至开始羡慕Liam的朋友们,如果我和Liam一样是男孩,有着和他一样的年纪那么我会无比幸福。我们可以喝酒、聊天、谈论足球和女孩。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去干那些只有男生才能一起干的疯狂事情。我无法走进他的内心,这让我沮丧万分。
我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男孩,我虽然比所有女孩都好看,但是从来没有追求我的男生。如果我注定只能是个女孩的话,我想变成Liam喜欢的女孩。我开始学习打扮、化妆,收敛起自己狂野的性格。我无法喜欢任何一个男生,我只喜欢我的哥哥。
Liam每年生日之前我都要准备好久送给他的礼物。我会纠结无比,难以做出选择。我攒了一年的零钱,除了买几件好看的裙子以外,就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但他看上去总是对Noel的礼物更期待一些,Noel总是送给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古怪玩意,蝴蝶标本和钓鱼竿什么的。Liam对钓鱼从来不感兴趣,自从Noel送给他那个鱼竿后,他每周末都去那个结冰的小池塘钓鱼,冻得全身僵硬。
Thomas讨厌他所有的孩子,最讨厌的就是Noel。每次他惩罚Noel的时候,我哥哥都会变得十分沮丧难过,但我心中却感到莫名的愉快。我不喜欢Noel,一丁点也不喜欢。每次看到他我都在想,为什么我没办法也让Liam那么开心。
我会在Liam任何沮丧的时候去安慰他,给他唱歌哄他。他只不过是假装不难过了而已,我仍然能从他眼底看见那种难以化解的悲伤。我甚至因为只有Noel能让Liam那么悲伤而嫉妒、讨厌他。Noel从来没有直接伤害过Liam,他会以沉默作为武器对抗Liam。Liam和我一样缺乏安全感,他受不了突然的沉默和远离。
我故意把一些错误推给Noel,让Thomas去惩罚他,但这样只会让我哥哥更失落。我希望Noel从来不存在过,这样Liam就不会无故伤心,不会看上去心事重重。
当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简单的兄弟情义。Liam谈的几次恋爱都潦草而随意,没有一个女生能走进他的心,牵动他的情绪。而Noel就不同,他说的话都会影响他一整天的情绪。Liam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Liam了,他再也不酷了。我认为Noel不够像Liam喜欢他一样喜欢Liam,这就是让Liam失落的地方。自从Noel和一个女生交往时起,Liam就变得喜怒无常。他甚至会对Noel动手动脚,无缘无故地和他争吵起来,而Noel对此采取沉默的方式,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Noel的女朋友在一次旅行中不慎跌落了悬崖,Noel因此消沉了一整个夏天,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包括Liam。
那个夏天我没有看见Liam露出一次笑脸过。我变着法让他开心,但他的脸上永远堆满了愁云。我越来越恨Noel,如果不是他,我可以和Liam度过一个十分开心的暑假。Thomas醉酒后会对Noel拳脚相加,有次强迫他跪在地上,Liam冲上去和Thomas打了一架,浑身都是血,我吓傻了。最后他和Noel一起跪在地上,低声说话。我站在门后听着他们对话的内容,我被震惊得冒出一身冷汗。
夏天快结束的一天,天气很闷热,我要去学校参与开学仪式的节目排练,忘记了带谱子,我回到家去拿,路过Liam的房间时听见他的喘息声。可我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我听到的是Noel的声音。我顿时感到恶心,难受得反胃,我目睹了这个肮脏的秘密,并且此后一生都活在它的阴影之下。
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有毒的种子。我带着那个拍立得,到处跟踪着他们,像个小偷一样拍摄下他们在一起的证据,然后藏在一个盒子里。我要把这些东西拿给父母看,我要让他们两个分开,最好是Noel远远地离开这里,这样我就能和Liam多待一会了。
但秘密最终不是我泄露出去的。他们在草垛后面做那件事的时候被一个人看见了,这个人Thomas的牌友,他告诉了Thomas。那一天晚上只能用灾难来形容。Thomas把Noel打得不省人事,他的脸上全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Liam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这个样子发了疯,举起菜刀要砍向那个Thomas,被听见动静赶来的邻居拉了住。他扑在Noel的身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哭泣着。我从来没看见过他心碎到那个地步。他丢掉了他的灵魂,而且我无法帮他找回。
他们分别被锁在房子的两个房间里,禁足了一个月。Liam起初不吃东西,只喝一些我给他的牛奶。他夜晚无法入睡,过了几天变得形销骨立。他乞求我放他出去,但是我没办法那么做。于是他向我询问Noel的情况,我就把Noel的情况转告给他,并且请求我告诉Noel他的情况。我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几乎要发疯。
Liam的十八岁生日要来临的时候,Noel几乎不在那个房子里待着了。他整天都在外面找工作,在酒吧里打工,干着擦桌子擦杯子一类的活计。Liam好几次都去偷偷找他,但只是在外面看他一眼就离开。Liam会偷偷地哭泣,有一次他紧紧把我抱住,浑身颤抖地说:“他要离开我了。”
如果说失去Liam是我这辈子最恐惧的事情,Noel的离开对于他来说比死亡还难以忍受。但是Noel必须离开。我最终也没有把盒子里厚厚的一摞照片给任何人看,我也没有开启过,我想要把它一把火烧掉,最终把它埋在了一棵树下。
那些事情,我再也不想记得了。
Liam生日那天我被一些声音吵醒,我睡得总是很浅。我站在走廊,看见Noel在往Liam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他脚边是沉重的背包。我知道他这次会彻底地离开,这会让Liam心碎,但是他留下会毁掉Liam。
我要他向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再来找Liam。他答应了我,可是他没有做到。
他走后Liam生了一场大病,一整个月他都高烧不起,靠输液来补充能量。他几乎要死去了,我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抓着他颤抖的手,我不敢闭上眼睛,我只有看见他胸膛在起伏才感到安心。他的表情很痛苦,我知道他在做着噩梦,那些梦八成和Noel有关。他好起来后,记不得很多事情了,我以为他只是忘记了和我的事情,他也忘掉了和Noel的一切。Noel杀了我哥哥,为此我永远恨他。
但是没关系,我是他的妹妹,我永远可以爱他,永远可以让他爱我。
Noel离开后的五年,我一直对Liam寸步不离。我害怕他有一天也会消失不见,我害怕他崩溃的时候独自一人。我真的成为了他的影子,对此不感到难过。成为爱的人的影子是最幸运的事情。我们再也无法分开了。我为此暗地窃喜。
我和他住在一起,不管空间多小我都感到那是一个家,可以随时落脚的家。我只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归属感,那种无可替代的归属感。他就是我的家。我们两个卑微的生命艰难地在偌大的城市里安身立命,相依取暖,我们一起度过很多个冰冷饥饿的夜晚。我在他心中的分量终于是最重的那个了,所以我从来不感到苦。只要有他,我不介意没有伴侣。我只要我哥哥。
我哥哥身体不好,他的胃病经常发作。买那些药花了我们很多钱,我日以继夜地打工,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就去附近的酒吧做服务生,我回到家炫耀似的把我赚到的小费拿给他看,他会开心地笑出来,那一刻什么都值得了。
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我的整个青春都给了他。没有人比我更爱他,Noel也没有。如果他像我一样爱他,就不会让他难过,让他为难。但是Liam在爱Noel这件事上从来不知道有退路,像个傻子一样。好在Liam没有再喜欢上别人,我怀疑他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
我曾经偷偷地翻过Liam的房间,我太好奇Noel给他的纸条上写的是什么了。我最终在一本书中找到,出乎我意料的是,只有一句话,我看不懂的话。
——“我的一半在你身上。”
即使Liam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也无法告诉我了。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Liam带我去了一个高档的餐厅吃晚餐。他送给我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并亲手为我穿上。他扶着我的脚踝时,我一直看着他,不由自主流出了眼泪。我也只是个不知道有退路的傻子。
我们终于住上了一栋不会漏水停电的房子,他还有了一辆车。我很快知道了他为什么忽然有了钱。我不介意他从事的工作是否道德,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保护色,他变得越来越精明,看上去越来越无所挂记。这是我希望看到的Liam,可我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他的心中空洞的一大块,此后再也无法添补上了。
直到Noel再次介入他的生命。我慌了神。我头脑中的警报声拉响,再也没有停止过。我确定Liam是真的不记得了那些事情,因为我能看懂他的每一个眼神。而他看向Noel的眼神里没有复杂的情绪,没有激烈的爱和恨,只是看着他,也许带着那么一些同情。我想等这同情消失以后,Liam就会离开,因为他总有那么多事要忙。可是他没有离开,反而把Noel带进了我们的公寓。
这让我难以忍受,怒不可遏,但我不能表现出来。这个名义上的Liam的公寓,在我眼中是一个只属于我们不容任何其他人插入的家。
Noel如同我眼中的一根钉子,我每一刻都在想着怎么把他拔除。他对Liam是一个莫大的威胁,如果Liam想起了那些事,一切就都完了。我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我告诉他Liam已经不记得一切了,对于他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我已经失去了对他所有的信任,他最后会把事情搞砸。我无法相信Liam竟然又会惹上他。
我有次听见Noel对Liam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这让我吓了一跳。我担心Noel想要以此唤起Liam的记忆。Liam这些年一直做着和Noel有关的梦,但是醒来后他无法确定那些事是否发生过。我和Liam共享的大脑让我察觉到他对Noel的情感发生了变化。那种我希望消失的同情消失以后,替补它的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我必须得让他消失了,在一切都太晚了之前。
但是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事情是谁都无法控制的。有些事情注定发生,而你能做的只是袖手旁观。
我一直都是那个旁观者。
我旁观了一切,我知晓一切晦暗难言的秘密,我只能深藏在心底。我恐惧地发现,只有Noel在的时候他才会真正的开心,就像过去一样。他忘了Noel说过的一切话,做过的一切事,但是没有忘记Noel带给他的感觉。那种感觉,力量强大到能够摧毁一切的感觉,不是简单的喜欢,是爱。
他们无可救药地、深深地爱着彼此。
这将是我一生的噩梦。
我找到了Noel的前女友,了解了一些Noel的情况。她说——这个人已经完了。他已经死了,只是看上去活着而已。
我不能让他们再次重蹈覆辙了。让我无比失望的是,我失踪后Liam没有报警,也没有去找我,仍然在红灯区进行他的工作。Noel也没有如期在第三天后离开。他是个骗子。我告诉了Liam一切,告诉他Noel对他说的那些回忆全都是假的。我害怕他记忆里那个封闭起来的区域被激活,情况已经越来越危险了。
Noel终于搬走了。我以为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交集了。Liam基本恢复了Noel介入之前的样子,他不太流露自己的情绪,再次封闭起了自己。但他没有受到伤害,这就是好的。
但后来我察觉到他越来越不好。他的情绪,他的身体都处在非常不健康的状态。他抽了太多烟,喝了太多的Guinness,他胃病发作时都是挺着,从来不吃止痛药。这是不同寻常的,病态的,但他沉迷这个。他在慢慢陷入池沼里面,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能抓住他。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在距离他两个街区以外的酒吧工作。我闲下来的时候和他通了几条短信,我把我和一个男演员的合影发给了他。他说他晚上不回公寓了。我有点失落,因为我有部电影想和他一起看。
越来越多的警车鸣笛响起时,我意识到出事了。酒吧里一些人刷着手机忽然变得忐忑不安起来。我听到消息后抓起钥匙就冲向外面,坐上摩托没了命地往Liam的酒吧开去。酒吧已经被封锁,几个警察守在门口,警车的灯闪来闪去,地上一片狼藉,我看到一些血迹,下车的时候两脚一软差点没站稳。
我跪在地上在那些尸体中找着我的哥哥,我咬破了我的嘴唇,嚎啕大哭。我没有找到Liam,我被警/察搀扶着送出去,他们说街上仍然不安全,想用警车送我离开这里,我拒绝了他们,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让冷风吹着我的身体。
我给Liam打了无数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有接听。我想确认他有没有受伤,是否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想见他,我想拥抱住他。我几乎失去他了。这个想法让我的心焦灼不安。
后来我听一个叫Jack的男人说Liam当晚和Noel一起离开了。我问他Noel为什么会在,Jack说那是他工作的地方。我才知道过去的一个多月Noel一直都在Liam的红灯区工作。这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无法接受。
也许我只是没那么重要。也许Liam没有我爱他那么爱我。
认清这一点后我搬出了原来的公寓,去了利物浦。我的生活似乎已经完了,停止不动了。没有Liam我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为了排解心中的烦忧,我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交往,在一次醉酒后我对他倾诉了我压抑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没想到这件事引发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他是一个恐同者,在听说了我的两个哥哥乱伦的故事后感到万分恶心和愤怒。他从我的手机里找到Liam的手机号码并记了下来,通过各种手段掌握了Liam的行踪,在一个晚上袭击了Noel,并对其他恐同的朋友炫耀这件事情。他威胁我如果我报警就杀了我,并把我锁在出租屋里。我最终逃了出去,连夜逃离了那座城市。
我从来没有这么脆弱不安过。我感到愧疚,因为我的自私,我病态的占有欲,我伤害了Noel,因此也伤害了我最爱的人。
我想通了很多事,Liam忘记一切后没有忘记靠近Noel的冲动,也没有忘记Noel带给他的心痛的感觉。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Noel,因为只有Noel能点亮他身处的黑暗。
爱不分对与错,不管是红灯,绿灯还是别的什么灯,它们都是能把黑夜点亮的光。对于Liam,Noel是那道红光,是不顾一切想要爱的冲动。而我是那道绿光,他像需要Noel一样需要我。
我有必要做一件事。
我回到了曼城,在老房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挖出了当年埋进去的盒子,里面全是我偷偷拍摄的他们的合照。
我带走了这个盒子,想要把它送给Liam,想要告诉他我错了,Noel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撒谎。
在回伦敦的路上,我接到了Noel的电话。他告诉我Liam失踪了,同时告诉了我Liam的病情。
我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刚找到了那条回到我哥身边的路,转眼又一次地失去了他。
我们在街上贴满了寻人启事,在各个电台电视上播放他失踪的消息,仍然音讯全无。我把那个盒子给了Noel,他看到一张照片时捂着嘴失声哭泣了起来。
那张照片里,Liam站在一个咖啡厅外面,面对着那面玻璃墙站得并不笔直,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两手插进裤兜里,望着那时正在里面擦着某个桌子,或者在给谁倒着咖啡的Noel,我记得他只是看了一会就离开了,在那之前我把他的背影拍了下来。
一年后的情人节过后几天,我去看望Noel,看到一枝特别的黑色玫瑰被随意地扔在鞋柜上。我好奇这是谁送给他的,他正从厨房里刷着碗,说是一个总送他乱七八糟东西的男人送的。
“看来你不喜欢他?”我问后才觉得这句话多余。
“情人节送黑玫瑰,挺特别的。”我小声说了一句。
我听到碗盘打碎在地上的声音。Noel冲出厨房,三两步迈到我身边,抢救起那枝奄奄一息的黑玫瑰。他慌张无措地四处寻找花瓶,最终把那只外缘花瓣都已经枯萎的黑玫瑰放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颤抖的手指,指尖刚碰到一片花瓣,那黑色的花瓣就掉落在了桌面上。
后来的三个情人节他都收到一枝黑色的玫瑰。他三百六十四天看上去都像在等什么,他等的只是那一天的玫瑰。
我能感应到Liam仍然活在这世上,他在离我们不遥远的地方呼吸着,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他的样子来。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恐怕就是没能把那一盒照片送到他手上,告诉他这些年他做过的那些梦都是真的。他和Noel真的拥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Noel对此已经释然,他说他在最后仍然和Liam度过了一段很好、很好的时光。
Liam失踪后第四年的情人节,我和Noel一起等到了最后的那枝黑玫瑰,还有一封无头无尾的信。
你上次在医院问我,你相信爱情吗?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再次选中你呢?爱是很好的东西,它保证我们的灵魂永远寄居在我们的身体里,永远不会走失,也让我们不会走失。
很早之前我们就交换了各自的灵魂,我的一半灵魂在你身上,你的一半灵魂在我身上。
我死后,我的那一半住在你身体里的灵魂,会继续和你一起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就永远不会死。
在一起,我们永世长存。
那天,Noel带我去了一片墓地,我们走到一座光秃秃、没有墓志铭的墓碑前停下。他把手中那盆已经很长很长的念珠藤放在了墓碑上面,这里光线温和,雨水充足,它的生命得以延续。
“our kid讨厌冷光,这儿的光很暖和。”Noel对我笑了。
我曾经二十三岁,Liam二十七岁,Noel三十二岁。
今年我二十七岁,Liam二十七岁,Noel三十六岁。
很久以后我七十岁了,Liam还是二十七岁,Noel七十九岁。
很久以后的以后,世界会多出两个永远伫立的墓碑,少一个孤独游荡,无处安身的灵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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