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七点,好文分享——

文/唐明
那些年放牛,是我们一伙子的事。
每天一大早,每人一头牛,吆五喝六,出西口,溜东头,上山坡,下河沟,彼此不结伴儿,各走各的阳关道。大人们看了,心头乐滋滋的,想这些小子,也真懂事儿,放牛都认认真真,不让厮混嬉闹误事儿。
不曾想,一旦他们进得屋子,下到田地,大家不约而同,在背眼的山坳聚了,发一声喊,各找一根树子,齐刷刷把牛拴了,蹲上一块石头,石头天生的,偌大偌大,拣几颗杏子儿,拈几节枯棍儿,下五子棋,猜三番棋,斗狗砣砣,七八个头碰得紧。
当牛给拴着的时候,面对方圆之内的青草,首先是舒适地受用,然后没了,就使劲地拉扯绳子;绳子末端也没了,就啃一嘴泥;终于愤怒了,就用头和角,拼着命儿顶树干,树干给擦破皮,树叶给摇得哗啦啦直响,它的头上也粘上许多木屑,偶尔还呈现几丝血痕;仍不被理睬,就仰天“哞哞”直叫。叫得烦了,太阳高了,我们也饿了,只等有人说一声——“糟了,该早饭了罢”——大家才急慌慌地站起来,各找各的牛,解开绳子,倒回老路,专找有草的所在,恨不得让它在最后一瞬,吃得肚子胀鼓鼓地直翻天。
可它不争气,一旦自由些了,反倒不珍惜,动作慢腾腾的,不时还东张西望,不时还若有所思,瞅着机会还横蹦顺跳,要去偷吃一嘴庄稼。急也没有用,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赶,心里老是打着鼓,生怕大人盯出它空瘪无物的模样,像是几天没吃东西。大人的眼睛确乎惊人的雪亮,我们每一顿早饭,都没吃出多少滋味,因为总有一只耳朵,在听他们唠叨;重点儿,可是一回骂的,说不定遇到他们本不高兴,顺便给几个耳刮子。
即使耳刮子,大家也满不在乎。轮到太阳西斜又开始放牛的时候,我们如法炮制,却在另一处会了,玩起打仗的游戏。打是真打,一个个脸红脖子粗,青筋也暴跳。但是不管怎样,总也动不了真气。结果也是怪怪的,弱者绝对要占便宜。譬如我的弟,本来和我一道的,眼看我们就要赢了,立即反戈一击,掉头和“敌人”一路,全力把我擒杀。
突然,我的牛挣断绳子跑了,向着别人的菜园,一副气昂昂又贪得无厌的架势。我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不顾一切,狂奔去追。看看近了,就从侧旁,想抓那一截绳子。断绳只留下很短的一截,在它的蹄子下拖着走。我觑个正着探手下去,牛却急了,害怕伤着我的手,猛地一跃。绳子倒是抓着了,它一只前蹄却落到我的手背。我大叫一声,它再一惊一跃,松起后又有后蹄落在同一个地方。我不敢叫第二下,牛也静静地站立,回头望着我,满脸愧色。我得以解脱,它也自觉了,掉头跟我往回走。从此,每到一年的冬天,这只被踩的手,都要生起冻疮,红肿如桃,就像我的牛,发怒时凸现出来的血红的眼睛。
我的牛,难得见它生一回气。我从小放它,开始是有敌意的,但渐渐和善了,渐渐彼此依恋了,在没有那一伙子的时候,单单和它,我也没感到一丝儿孤独。
它见我没事儿闲得慌,就拿它的头和脸,在我全身上下摩挲,我给搔得痒痒的,好不自在。一时性起,也在它身上纠缠,捏尾巴,梳长毛,扯耳朵,拍苍蝇,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它便给我一个纪念,在我的额头,和它顶牛的时候。顶在一起的是我们的头,轻轻的,略含点余劲。我突发奇想,翻转它的耳朵遮住它的眼睛。它看不见我了,适逢一只苍蝇叮紧它的侧背,它骤然甩头,角尖撞到我额头的正中,我给磕出血了,跌坐地上浅浅地哭。我的牛垂头在我面前,双眼也渗出泪珠。在那一瞬间,我竟不疼了,只紧紧抱住它,回头跟大人说,坡上的刺真讨厌,又划破了我的脸。
我的牛不穿衣服,也不戴帽子。有一个冬天,我想它很冷罢,就和身将我的棉袄套在它的角上。它举起头来,也就举起我,任凭我四肢凌空翻腾,它也不懂得怎样解救,直到远远有人瞧见,走拢来摆弄半天,才给抱下来。我的背,也便有了两道隐约的伤痕。
发觉在它的头前是危险的事,我就成天爬上它的背,骑着“得得得得”地叫,颇是威风了一阵子。后来我始终搞不明白,那一次它咋个忽地跑起趟子,从斜坡径往水田冲。我给摔在稀泥里,挣扎半天才拔出来。它却没有悔意,一边悠闲地吃草,一边横斜了眼睛盯人,好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第一次对它起了火,拴紧它,用绳头狠狠地抽。它却动也不动,头也不低一低。父亲说,牛又不是马,你骑它干啥,摔这么一回,也好提个醒。我果真怕了,再也不敢骑它。
读书了,还放牛,时间是少了些,却添了新内容。我一手牵绳,一手拿书,一只眼睛看牛,一只眼睛看书;我的牛,也不跟我捣乱,专心吃它的草,偶尔也听听书,瞧那样儿,颇有些君子的风度。
读书渐远,牛就放不成了。可是我的牛,一头头来去,总在我的心头存留。随便哪一次回家,我都要去看一看我的牛,虽然它们,早已不是我放过的牛;虽然我所应付的事,再也找不到放牛的感觉。
1999.9
——选自《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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