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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后,还想回国吗?

你以后,还想回国吗?

作者: 垣徵 | 来源:发表于2017-12-16 21:51 被阅读0次

    现在的我,面对这个问题,会犹豫。

    这是我之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刚离开家的我,有一种单纯而执着的信念:我从中国来,所以我要回到中国去。当时,最多的是因为不愿离开家人,也有天真的想要为家里做点事情的雄心。并不是“建设家乡”说得那么伟大无私,我只是想,即使我学成之后能有一点点发光发亮的可能,我想把这微弱的光亮留在中国,留在这片目睹我生根、发芽、长成树木的土地。

    因此,当别人问我“你以后想去哪里”时,我总是脱口而出:“我想回国。”

    我一直很认同香港电影里的人生价值观:“做人啦,最重要的是开心啦”。而那时的我固执地觉得,只有在中国,在那种熟悉的氛围里的我才是真正快乐的。发放最终录取结果的那个晚上,录取上的其他人都是一晚上兴奋地睡不着觉,恨不得跟全世界一起开个派对彻夜庆祝,而我刚拿到录取通知,开心了不到半分钟,就开始哭了。不是喜悦的泪水,是对于未知的本能的恐惧。

    于是我以为,我天生就是一个不适合漂泊的人。我天生就是一个“注定要回到来时的地方”的人,像我一直对我自己说的那样。我以为,我这样的执着会一直持续下去,毕竟,“学成”后“回国”对我来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逻辑连接,是一种不加思考就会下意识做出的本能的选择。

    那都是我以为的。

    去年六月,我第一次回国后的第三天,是端午节。我们全家人到早市去买艾蒿。早市门口的行人道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车,等我们买完东西,发现我们的车后面——马路上禁止停车的范围里——赫然横着一辆白色的小捷达,安稳地、结结实实地把我们堵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旁边的交警穿着荧黄色的背心,无奈地对我们说:“没办法,人太多,想看都看不住。等一会儿吧,这人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不罚款吗?”我妈皱着眉问。

    “怎么罚?要罚这一溜全得罚。”交警指了指马路上违规停放的那一排大小车辆。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们看见一个身材矮胖的短头发女人大包小裹地从早市走出来了。她走到自己的车边上,刚想打开车门,抬头看见我们站在被她堵在里面的那辆车旁边,正看着她。

    “您这车停得挺好,我车里两个老人在这儿陪您等了快半个小时了。”我爸说。

    我爷爷今年八十八岁,奶奶今年八十一岁。我以为女人说句“不好意思”,哪怕是敷衍的语气,然后赶紧把车开走,这事儿就算结了。

    结果这女人斜着眼睛,眼神扫过旁边一排跟她一样乱停放的车:“这不都停这呢么?”

    “我们说的是你这车,把我们的车堵在里面了,出不来了。”我妈说。

    “被堵的又不是你们一个。”女人语气里满满的“你能把我怎么样”几个大字都快顶到我们脸上了。她的一对小眼睛瞪着我们,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脑海里莫名闪过“无知者无畏”这句话。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爸沉默良久,开口说:“洋洋,以后别回国了。”

    我看向窗外,不知道怎么接。

    “这不是个例嘛。”过了一会儿我才说。

    车开到红灯的路口,我爸从驾驶座上转头回来看我:“你以为这是个例吗?”

    我知道,不是。这只是我出国后,对于一切贬低中国人的话语一种习惯性的回复罢了。

    我曾经在和国内同学(没错,是国内,不是国外同学)的谈话中,努力为中国人开脱,他们对我说中国人平均素质比新加坡人低,我说一,中国人口太多,素质良莠不齐,取平均值的话必然比新加坡这个人口小国低;二,中国地区幅员辽阔,发展不均匀,新加坡整体就是一个小小岛国,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可以直接、更容易地真切提高全体人民各方面的生活质量和平均素质,所以这种比较本身是不公平的。

    可是无论怎么口若悬河地找借口,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我想起在北京商场里我不止一次看到的对顾客恶言相向的售货员,还有家里那些冷漠的、跟她说一句话恨不得就吐出半个字的收银员;我想起去年在北京看升旗时一路十分奋勇地推搡着挤到我前面、全程踩着我的脚拍照的那个大妈;我想起在大连转机时,把走错了登机口的我的证件重重拍到柜台上的工作人员,大嗓门地对我旁边焦急等候询问的乘客喊“你能不能等一会儿,看不见我这忙着呢吗”。我想起好多好多让我一瞬间语塞,让我一瞬间觉得羞愧,让我一瞬间被失望从头到底浇了个透心凉的瞬间。虽然我有一万个不想承认,但是,在新加坡,类似的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过。当事实毫不留情地拍在我脸上时,我终究是不能逃避的。

    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任何开脱的余地。

    昨天去看冯小刚的电影《芳华》,印象最深的是曾经的“行为模范”、如今靠贩卖盗版书谋生的刘峰去城管局要回被扣押的报刊车的剧情。在坚持要刘峰交一千块罚款的城管队长“我们这是按规定收钱”,城管队员“国家规定是你随便能看的”的蛮横逻辑中,刘峰情绪激动起来,混乱中他被三个城管队员按倒在地,打落的半截假肢摔在了大开的门外。

    三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打一个如今落魄的残疾军人。

    这种剧情,真实得让人寒心。

    电影散场,我和我妈走在这座北方小城的深夜里,凛冽的冷风一阵阵钻进我的身体。

    几次离家,几次回家,这时的我才意识到,离开家的距离像是一个细密的筛子,这片土地上那些丑陋得不堪入目的一面,都悉数留在了记忆中最深最深、无法触知的位置。是在回来后,我才清楚地看见那些一直以来被我有意无意忽视的东西,像是鞋里滚进的石子,每走一步都觉得疼。

    更令我恐惧的是,这些石子的真面目,如今的我还无法一一看清楚。我如今看到的都只是她腐烂的表层。深层的呢?我也只是有所耳闻,却不曾经历过罢了。

    也许在变好吧,国外媒体对于中国那种“带着对于自己国家的忧虑的观望态度”已经能说明很多了,信息爆炸和全球化给这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从家里人的谈话中,我也可以感受到中国让人欣慰的变化。

    只是,就像我曾为她辩白所称的那样,我们这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十三亿人口、五千年历史的泱泱大国,惯性太大,还要多久,她才能变成那个我回忆中,或者说像是回忆的幻想中,充满善意的样子?

    我还能等她多少年?我还能不能等到一切都变好的那一天?我有没有勇气成为促使改变发生的一员?我愿不愿意押上自己的青春为筹码,去赌这个国家承诺的美好的未来?

    我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变成那个我曾经最厌恶的样子?就像刘峰再怎么厌恶,却也挤出谄媚的微笑给城管队长递上去的那一盒烟。

    我不知道。

    我总是对自己说,现在说什么都太早,未来有太多的未知了。

    也许未来的我也会对今天的我嗤之以鼻。只是,今天我清楚知道的是,我终究是自私的。“做人啦,最重要的是开心啦”。如果我在别的地方能找到这里缺少的幸福,如果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一辈子浸润在这种压抑的气氛里,如果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尚无私,如果我要离开。

    对不起,但我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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