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楼道里传来哭声,沙哑的嘶吼遮蔽住了双耳,隐隐作痛,又隐隐自殇。我推开门去,曾经乳白色的漆底终究布满灰尘、脏污与斑点,一股凄凉窜入鼻中,就连咽喉也跟着不适。而开门后的灯火,也是那般暗淡——即使也是白色,即使本该光明,可不由分说,只是凄白儿许,散落拧巴的楼道,没有半点升华,或者声响——只有影子,与哭声为伴——
我在寻找,一遍遍穿过楼层的寻找,希望隆冬夜不再变得难堪,可罪人的声响终究还是揪住了我的心——他似乎在忏悔,忏悔什么?自己的无能为力?与上天为争的失利?本该可以的不甘心?还是与她失之交臂的心寒?我无从知道,我只能琢磨出一二,他不嫌弃地板的模样——蜷缩成为了标杆,头深深的埋入暗夜中,泪水打湿了裤腿,时而发疯的抱住了头,在无人领会的偏僻之地四处张牙舞爪,可到头来呢?最终来呢?只是剩下了无人知晓的诡辩,与漫无目的的谩骂。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在剥丝抽茧中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我背身离开,关好门,拂去尘,擦干泪水,做回了人。
壹
“一碗牛肉面,先生。”
那一年是高中头年,校门口的兰州拉面馆还在街对面,店铺不大,分着里外两个门面,中间相隔着的翠绿波浪迷着了外人的视线,没人能瞧见里面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有人关心里面发生什么,阳光总青睐于外围的门庭,而我却愿意独独坐进里面,躲进空间的幽闭中,专心于一碗牛肉面的香味。
打扫卫生的是个男孩——与其说他为男孩其实并不准确,至少从面相上来看,那时的我是比那时的他年少一些,但有次无意听老板娘喊了一嗓子:“15岁了还干活那么慢,快点阿亮!”我才意识到,这个男孩,真的只是个男孩。
或许是来的久了,又或者是年纪相仿成为了我们之间沟通的桥梁,常常帮厨完后,男孩便开了一瓶果啤坐了过来,起初,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撇过来,在面条蒸腾之下,雾气模糊了我的眼镜框,我正准备拿出眼镜布擦拭时,男孩第一次伸过来了手,手上整齐的摆着几张面巾纸,我立刻意会他的意思——就像成熟男人相互敬酒递烟一样,接过来那些洁白。
“谢谢。”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话。
或许是保有对高中生活的极度向往,男孩很快就和我熟络了,我自然也不是什么闭口不谈的某某,每次吃饭的时候,便在一吞一吸之间跟他谈起高中,什么社团啊,运动会啊,还有年级里长相甜美的女孩们,都会让他笑出声来。每当三五女孩来到馆子里吃饭,他总会问我:
“你看,她们是不是你说的那些好看的姐姐啊。”
忽然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跟他说要不你去跟人家搭个讪,男孩忽的脸红惨了,但还是去了——或许是一种鬼魅的内心向往,他还是像个普通男孩一样对于长在自己心里的女孩心驰神往。
“姐姐你好!我……”
“阿亮!干什么呢?别打扰客人吃饭!”
老板娘一番呵斥难以避免,在女孩面前被训斥并不是一种光彩的事——更何况,是自己可能中意的女孩——何来可能?其实就连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意还只是向往那种上学的生活。看见他失落的背影,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作为始作俑者,我必须得扮演起安慰人的时候角色,当我向前看一步时,忽然听到了一句本不该出现在15岁少年口中的泛泛之词:
“或许在别人眼中,我只是个服务员吧。”
只是个服务员,对于一个12岁来到太原打拼的孩子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对于一个已经担起要顾家的男人来说,却是一种无尽的哀凉。别说被爱的权利,他们甚至连爱别人的权利都微乎及微。
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他曾经对我描述过的场景,一个到了开智锁年纪的毛头小子从老家骑着前天刚刚过世的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个锈皮架子的自行车骑过坑洼小路整整一个饱天来到车站,站在现代工业面前他抬头看向砖瓦,忽然脚软了——一个人从小在农地里干活的,徒步走山路十余公里都精气的很的小伙子却被气派车站、来往轰鸣声与叫喊声震到腿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一种来自瓦砾间的恐惧,与蒙着笑面的人的恐惧——他说,就单单从丢下车子到车上,就碰上了四五个拿着玩具或者饮料的大胡子大秃头们在忽悠他,要不是自己还算灵光,或许又要折返到更深的山中干更痛的活了。
几番周折他还是坐进了车中,随着车开走,他眼前就只剩下裸露着的黄土与穿过山体时的黑暗——直至城市弯角的出现——无数更加气派的高楼的出现,让他终究丢了魂,他忽然无师自通了城里人幻想的天赋,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带着自己的老母与两个姐姐住进那高楼中,在这座城市里寻觅一片自己的立生之所——
于是他渴望挣钱。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总会问我有什么来钱快的法子,可即使我比他多读了九年的书,我也不太清楚有什么事没有学历没有经济基础就能去赚钱的法子,他虽然很失望,但还是叮嘱我到,如果有挣大钱的机会,一定不要忘了他。
我自然是没忘了他——在一次商赛朋友的聚餐中,十几个西装革履的少男少女们坐进了兰州拉面馆的外门,张口闭口便是“上百万”的叫唤,这忽然惊动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至少是心怀梦想的男人,穿着身浅红色短袖戴着墨镜在我后面一直竖耳倾听,直到时机成熟,便拍了拍我的背,掏出张名片:
“各位老板,有没有兴趣看看我的项目?”
忽然一桌子人都安静了起来——还包括一双眼睛,男孩直勾勾的盯着那张名片,心里在想着那几百万的数字,忽然心动了。可我却亲口打消了他的大钱念头: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只是对面高中的学生罢了,我们刚刚谈的是比赛。”
当大乌龙被无情揭发之后,现场几派人是这样的反应,男人连说抱歉退出门外,桌子上的男孩们有些憋不住笑了出来,而里屋的男孩则大失所望,只能钻到最里面拿起抹布自顾自的擦抹起来。
可谁都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国庆假期后的第一天,我又一次来到面馆吃饭,一进里屋,忽然老板娘走了过来,她给我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是阿亮留给我的。
我展开了这张被揉出褶子的纸,上面露出些扭捏的字:
“哥,你曾经教导过我人生来为奇迹而活,我虽然没啥本事,但也想去换种活法,我走了,别想我。”
我握紧了那张纸,眼泪终究不争气了。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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