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年三十，晚。

令人深恶痛绝的冰雨终是消停了，倒是起了浓雾。隔江对岸杭州老城区燃放着盛大的烟花所发出隆隆的雷音虽然传到了滨江城区上空，但高楼林立的滨江夜空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就连大厦顶部的字牌也看不见。

滨江公安分局，大厅里亮着的白炽灯仅剩一盏了，窗都半开着，冰冷的空气渗透进办公室里所剩不多的暖气，像是夏天在超市里面对排放着酸奶的货架。中年男人靠在最右的窗边，向窗外哈了一口白气，然后取下墙壁上挂着的褐色大衣和围巾，对着仍亮着的那盏灯下的方向，用一口带着烟味的杭州话说，“孝成啊，今天过年，就当特例，早些回去吧，快八点了我要回去抱抱孙女儿了，就先走了啊。”

“行，老张你路上慢点，你那破自行车咯吱咯吱的，趁着今年过年换一辆吧！”孙孝成的桌上零星碎片摆放着数十张照片，能看见三个女孩的照片端正的放在相框里。起身稍微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犯罪现场照片和尸检报告，夹在桌边江户川乱步的《双胞胎》和巴特尔版的《犯罪心理学》中间，放在了办公桌右侧最上边带锁的抽屉里，然后转上锁。摸了摸钥匙串上毛茸茸的猫头鹰公仔，关掉了办公室的最后一盏白炽灯。

杭州的深冬是潮湿又冰冷的，冷意是从任何裸露的肌肤处往骨髓心脏肺腑里钻。孙孝成换上的便服并没有很保暖，虽然已经开了窗适应了一段时间，但刚走出局子还是被冻了一哆嗦。浸在案子里是有点久了，这一下清醒多了，他这样想。说是除夕，但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想回家，虽然孤独是常态，但街上迷幻烟霞的灯牌红绿总能让人唤醒了一些对陪伴的渴望。把手机的飞行模式关掉，左上角的信号重新变成了4g，也出现了四个未接来电和两条微信信息。其中两个电话来自“妈”，一个是“阿涛”，另一个是“柯樱”。

孙孝成手指在“阿涛”和“妈”上来回悬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拨给了两个电话的那条。

电话过了几秒就接通了，电话那头轻微听见一些电视节目的声音，“喂，妈，刚下班。”

“今天大年三十的也要你加班啊？樱子在你边上吗”

“没，最近案子忙我自己整理了一下资料，柯樱回去的早，六点半就回去了”

“哦好，你手上那个案子我听说了，已经有三个小姑娘出事了是吧，你可得保护好自己还有樱子。”

“别瞎操心了，我一男的，人凶手明显只对女孩下手，樱子你也放心，她那长相凶手看不上。”

“不聊工作，不聊工作。平时脑子里别老想着工作，下班了多放松放松，今天我和陈叔叔家里准备挺多菜的，都是你爱吃的，想问问你来不来一起吃个饭？”

“妈，”这里明显声音拖了半拍，“今年就算了吧，手上工作太多，这个案子很紧急，不快点找到凶手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受害者。”孙孝成眯了一下眼，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接过手机，再把刚才拿着手机快冻红了的手放进口袋。“晚上吃完饭我还要去几个受害人常去的地点看看，吃饭的事下次吧。”

“诶，那早点回去休息，现在天这么冷。”

“行，知道了妈。”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再给柯樱发了一条微信:跟家里人吃完饭叫小远一起来涛子店里，别太晚。

市区在浓雾笼罩下是看不见月亮的，清冷的月色抹匀在雾上，像层能拨开的纱，滨江高耸的商业写字楼在牙白色的纱下，珠帘般垂着，珠帘里卧着娇柔的宋城。

阿涛留的消息是“179”，孙孝成打算直接去他店里。

从滨河路到人民广场，要从一号线转五号线，这期间难得的小憩，回顾了一下目前已知的信息:三名死者第一名死于十天前，也就是2021年2月2日，另外两名分别是5和10日，且受害者都是19到21岁的年轻女性，都经常出入酒吧，死亡时都浑身赤裸，手脚被捆绑，口腔和呼吸道有艾司唑仑残留，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和精液。也就是说就在这两天就会出现下一名受害者，如果案情再没有突破的话。

出了地铁，赵涛涛的炸串店就在商场外围的一层，今天虽然是过年大多数人都会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吃饭，但在商场里过年的年轻人一样不少，每家餐厅门外都或多或少的排着队。走到挂着“小饮与食”招牌的门店里。“你们老板在店里吗？”孙孝成问门口接待的服务生。

“在的，今天出班的师傅太少了，在内厨帮忙，说成哥你来了直接进去喊他。”

“我之前没见过你，你怎么认出我的？”

“嗷，赵老板今天下午提前给我看了你的照片，说晚上你应该会来。”接着突然转身对正在等座的那边，“一百四十七b，可以就餐了，一百四十七b在吗？”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柯樱打来的，柯樱和王小远是孙孝成一个刑侦组的，而且柯樱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和他在一个班里，“怎么了？”

“我和小远到了，你在店里吗？”

“我刚到，就在店门口。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不跟家里人多呆一会？”

“哈喽！”突然孙孝成背后被人拍了一下，转头过去正是柯樱，小远跟在稍微后面一点。不穿警服的柯樱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穿着厚厚白色的羽绒服和灰绿色格裙，茶色的贝雷帽下扎着双马尾，还化了很淡的妆，淡淡的kiko橘子色腮红和mac豆沙色唇膏显得这张肉肉的脸白嫩的像个未成年少女。

挂掉电话，“24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穿的跟个小学生一样。”不过从大学开始都每天看着素颜警服的柯樱，确实很难回忆起这个女孩还有看起来这么可爱的时候。

“略，涛儿呢？”赵涛涛是他俩共同的小学初中同学，不过到了高中因为成绩问题去了职高，毕业之后就开始开店了，这些年凡是初中同学聚会都经常会光顾他的炸串店，也都是看着他从初中边上巷子里一家推车小店开到了市中心广场里这么大的一家餐厅。

“在厨房帮忙，问你呢，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说着三人走进店里，弥漫着烟火和五香孜然小米辣各种调味佐料的气味，店里嘈杂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孙孝成说话的音量，不得不贴着柯樱的耳朵才能交流。

“减肥，家里吃了两口的，看到你发消息就给小远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家也没事了我俩就出来了啊！！”柯樱的头够不着孙孝成的耳朵，扯着嗓子大声说。“这儿热闹还能免费吃喝，谁乐意呆在家里听爸妈和亲戚催谈对象的事儿啊！”

王小远今天第一次来这儿，一直跟在后面双手插袋。

走到店东北角，摆着“老板自用”的黄底黑字三角牌的桌边坐下，“我去把涛儿叫出来”。孙孝成脱下灰色围巾和黑色大衣，里面的是一件竖黑白细纹的厚棉衬衫，腰上挂着他猫头鹰钥匙扣，黑色细框眼镜放在他衬衫左上角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儿，俩人一起从后厨的幕布里钻出来，一人端着一个铁盆，满满的装着菜品。

“久等了久等了，今天就来了俩师傅，也没下手，快给我累死了，东西都是提前做的可能有点冷了”，赵涛涛把东西放下，去竖柜里拿了几瓶啤酒。

“可乐。”孙孝成对走回来的自然卷小老板说。

“我也可乐，我去拿吧”，小樱说完起身，去抱了瓶1.25L的回来。

“大过年的一点啤酒也不喝，不给我面子。嘿兄弟，你喝不？”涛涛对小远伸手递了一瓶，虽然第一次见毕竟多年老板做下来对谁都自来熟。

“不了，我喝水就行。”小远还是接过了啤酒放在桌上。

“得，我自己喝，”涛有些郁闷的坐下，然后对着大堂里喊，“阿文，等下拿壶冰水送我这桌！”

比起去陈伯家里，确实和朋友在一起更让人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活着，身旁温暖的人情联系，店里的熏香酒辣，完全驱赶走了店外潮湿冰冷的空气，虽然杭州很早之前就明令禁止了城市内烟花燃放，还是能在某些城乡结合部的方向的天空上飘红飘紫，炸开的火星穿过浓浓的白夜迷雾，在喧闹的市井里微微还能听见一丝清脆的声音。“年”一直在城市里污秽和黑暗世界残喘苟活着，大家一直不愿意放弃在新年将至时偷偷燃放烟花，也是对一直以来生活的城市抱有信赖。

桌上吃的还剩了不少，涛涛面前的串杆子最多，其次是小远的，剩下两人都没吃多少，一直在交流案子的事。

两人对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看法大多是相同的，三名受害者没有共同的交际圈，不属于报复杀人或者情杀，动机应该是满足某种变态心理的无目的杀人，杀人犯大概率是男性，也许有女性同伙，三名死者死前经常出入于不同夜场，凶手很大可能是在夜场及其附近结识并拐骗受害人。第三位受害人法医的尸检报告还没有出来，前两位受害女性尸体肺部都有大量气泡，血液中有大量安眠药的主要成分残留，手法干练单一，很可能不是第一次犯罪。

柯樱低头看手机时突然抬头说，“噢，成哥，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听黄依颖说，李妍从法国回来了。”

随着店内电视投屏的新年倒计时变成了“10”模样的大数字。店里的人们和东北角这桌一起倒数起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