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刚下火车,无人为他接风洗尘。小雨寒察,一颗颗落得零星,点点染湿了他脚下的黑布鞋。他低着头,淹没在人群中。
他向上爬着楼梯,共五十五阶。他头有些晕,每一级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残影,他感到真实与虚渺在眼眶里顺时针轮回,需要时间,才能落下试探性的足迹。
脚边会溅起雨花,时而沾起熟悉的泥土,这时他才不得不会想起他曾经住在一个小县城,那里有黛色的傍晚,触手可及的星子,彩云被摘下,织成了孩子们棉花糖的梦乡。
他住在县城的最东边,靠海,紧邻着一个港口,早班轮船汽笛的轰鸣唤他起床,晚班渔船上的号子接他回家……
除了车票外,他口袋里只揣着一把嵌着桃木板的口琴。小雨打落了月季的花瓣,沉沉地落在路的两旁,雨绵然,却也迷乱了风的自然,无声与轻声的交杂像极了呼吸,感受时却又多了几分的刻意。
他不晓得自己来这里的缘由,或者说不记得了,他四处张望着什么,眼神却像是被迷雾遮住了。直到他看见了一个绿色的站牌,下了月台,便朝着公交站去了。
他在这里歇脚,车站周遭散坐着一群人。穿白色跨栏背心的老汉和军绿色服装的青年下着象棋,老汉胸脯下有一道明显的皱襞,一直笑呵呵的,青年眉头紧锁,心中想的只是生计。
“这招工的车一天会来个十多趟,一趟只有一辆面包车,拢共才不到七十个机会。可你看这些人,至少有这个三四倍。来招工的,都是招没文化的农民工,皮肤黝黑,骨子里透着那股老实听话的劲儿,这俩你都没有啊。”
“我不是傻干活的人,我是吹口琴的,会有人懂我的”,年轻人嘟嚷着“我只是还在等那个人罢了。”老头指了指北方,暗示车来了。
青年兀自坐在那里,笑了笑,吹起不成曲的小调,吹了片刻便没力气了。面包车停在了马路右侧。两侧的人拥了上去,推搡着争着到驾驶座旁,青年歇了片刻,继续吹着口琴……
02
他上了公交车,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人群熙熙攘攘,杂音无章,扰得他心烦。他试着去想自己来时的目的,却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大影,一个小影,仿佛还有一把口琴。
车外雨停了,路旁的一个个小水洼烁着金光,光线从薄薄的蓝纱间洒在他右手攥着的那把口琴上,他倚着窗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夕阳已经散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血红色的残余映在只有他一人的车厢里。出了车厢,他听到西边孩子玩耍的声音。
看不见的夕阳拉长了孩子和滑梯暖暖的影子,笑声迷人。父亲照看着儿子,手里拿着一把新的十孔口琴。父亲吹着口琴,孩子向上跳,想够到父亲手中的口琴……
父亲跑着,也像个孩子一样跑着,儿子在后面追着,追着那把口琴。父亲累了,倚在滑梯边,儿子也坐在旁边。父亲把口琴递给孩子,手把手教他吹着。
父亲白色的衬衫上满是汗渍,还有孩子沾着泥土的手印,孩子一口一口地吹着气,父亲也不会吹口琴,只是用手指帮儿子堵着随机的气孔,最后成了不成曲的小调。孩子在父亲怀里睡着了,父亲累了,他对着夕阳呢喃:“等你长大了,你还会这么陪我吗?”
“很温馨不是吗?”这时他才注意马路边坐着之前那个青年。他脸上还洋溢着三分憧憬,三分回忆,四分夕阳,手里攥着那把口琴。
“你今天也没找到工作吗?”
“没有,我已经习惯了。”
“那你每天怎么生活?”
“这个公交车站晚上都聚着我们这样的流浪汉,每天坐最早班车去火车站等面包车,坐最晚班车回这里。一早一晚人也不多,司机也默许我们不买票,毕竟都有各自的难处。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啊。说说你吧,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啊,坐班车睡过头了,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转了多少圈。”
那个青年的余光瞟到了他手上的口琴,“你也吹这个?”
“我不吹,这物事是我爸送我的。”
“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吧。”
“我不清楚。之前来了台风,我们家像纸屑一样被吹散了”,他脸上又泛起惆怅,“我当初在外地,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家里人都失联了,我当初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等我意识到我没家了,回来了,一切都晚了……”
“什么是家?什么是远方?什么是归途?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发觉这个城市已然不是幼时的样子,新建的临时电线分割了那片澄澈的天,海边的码头远没有当时繁华,渔船都是偶尔的了。
03
他站在海边,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回过头,自己的身边也是如海的深处一样寂静。道路两旁的废墟遮掩着回忆,他去居委会询问最后的希望。
因台风而起的洪水瘫痪了排水系统,现在依然没有彻底修好,农民工搬着残骸,也许他们就是坐着昨天那辆面包车来的,再往家的方向走,更是人迹罕至,小院的墙瓦散落一地,主结构也不见了。碎片间长起了杂草,几处墙皮还带着血迹。
“您知道××户的人在哪里吗?”
“那个女人没了,送医院没抢救过来。体恤金发给了她大儿子。还有一个老头子失联……过这么久了,估计情况也不乐观。”
他走在这条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街,蝉在啜泣着,叶片落下一场骤雨后的点点泪滴。他彳亍在废墟旁,原来的八仙桌不知被哪个穷途末路的人盗走,只剩一只拔不出来的腿,门前的老树拦腰折断,它一直数着他离开的日子,残缺的泛黄老照片粘着血色的手指印……
以前的每个夏天,母亲会为他熬消夏的绿豆粥,放在院子里的木桩上任时间放凉。父亲仿佛还坐在床头修着那把修不好的口琴,却也不舍得换,小心翼翼地包着包裹,贴上二十分钱的邮票。家里的老钟表的走针磕磕绊绊,却也留不住时间。他难以想象他们最后时刻的模样,他如梦初醒, 他出走半生,归来才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洪水卷走了多少人,时间卷走了多少梦境。他麻木地走着,走出了昨夜住的旅店。若不是被开,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回来,这个旅店的一晚是公司报销的,手头的钱不够住了。
他走到了那个终点站,也许那里会收留他。他又看见了那个青年,依然坐在马路边。
“找到了吗?”
“没有。”
他难把要寄人篱下的话说出口,但也找不出别的话头,“能带我去你平常住的地方看看吗?”
那里也是偏僻的很,在废弃车场。随便支了个黑色的布,便是家了。周遭多是叫花子,身边放着破洞的铁茶缸或者普通饭店丢弃的一次性塑料盒。
有个老妇人已然是七八十的样子,据说是这样过了一辈子。青年隔壁的是个躺在军绿大衣上的老叟,今天估摸着比较幸运,捡到了半盒黄鹤楼。叼着烟蒂,便很幸福了。他找不到父亲。
“你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在这里找机会谋个生计,也撞个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爸吧。”
“明天和我一起走吧。”这一晚雷声大雨点小,他冷得瑟瑟发抖,青年倒是睡得很香。
“你一定很难过吧。”一股无情的力量将他的心推向了逃避的远方,容人动情的晚上,“也许吧,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别提了,我不想谈这些。说说你吧,你怎么到的这里?”
“我和你相似。我的家被洪水卷走了,那栋高楼原来是我家。我娘两年前就走了,爹在废墟里出不来了。抚恤金给了我哥哥,他从小就对我没有好感,我也不觉得他亲切。除了同父同母外,我不觉得我俩有什么血缘关系。”
“你那把口琴现在还带着吗?谁教你吹的?”
“嗯”,青年把口琴拿了出来。“我爹教的我吹口琴,”那把口琴锈迹斑斑,还刻着“××乐器厂”的字样,“他说他当初就吹着这把口琴吸引的我……现在我接着吹,也算子承父业了。 我想把他教我的小曲,吹给每一个过路人。”
04
他们到了车站,前天和青年下棋的老汉朝他们挥了挥手。“这小伙子是你新朋友?”
“前天刚认识的。”
“新来的,你可听好了。这招工的车一天 ,会来个十多趟,一趟只有一个面包车,拢共才不到七十个机会。你这个朋友可犟,每天都不急,就在这里吹口琴,等什么懂他的人,偶尔就一两个人给他点零钱,这日子怕不是要这么过下去……”
“我跟你讲,这里叫花子条件好, 这年头人们善心泛滥,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需要钱,反正把钱放下,他们给你钱,自己的自尊心就满足了,你拿到钱也满足自己的目的,一举两得。你看见那个断腿的老张了没?他是咱这里最富的,做个特殊造型假装断腿,再用些化妆品显得自己更惨,拿到了钱就揣怀里显得一天都没讨到多少。”
车来了,他挤不过这些老手。从天亮挤到天黑,那些机会没一个是自己的,大多都嫌他太单薄,没有力气。青年的口琴吹了一天,拢共赚了五块三毛钱。
他的饥迫感抑制住了内心的伤感,白天为生计掩面,晚上为失去的过去叹息。他的空虚倒是轻了些,起码他觉得他离父母更近了些。
青年提出要教他吹口琴,这样起码能有些混日子的钱。毕竟,这种受人施舍的生活是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过的。
这几天他才意识到,之前的挫折都还只是小试牛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被他写成悲剧,这也只是他太懦弱了。一元钱一个大馒头,五毛钱一个小馒头,他终于习惯了这个残酷的世界。
后来青年真的被过路人看中了,青年被人带到了一个天台上的增建房去录伴奏。那天早上,天很蓝。
05
那天傍晚,他回到终点站,青年人没有回来,他看到远处冒着灰烟,慢慢消失在天际,火燃烧着,烧着了云朵,烧着了天际。后来新闻报道,那是一个天台的违建房失火,一死一伤。
他仿佛看见那个青年又坐在马路边,闭上眼睛吹着他最爱的小调。雨滴划落他的脸庞,他停下来,看着过往的车辆,旁若无人。仿佛自言自语:“我记得我曾经什么都拥有,别人认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却觉得似乎我还拥有着什么,至少,我有一支口琴。”
他曾经去找过哥哥,那个他确定在世的唯一亲人。哥哥也死了,醉死在了烟花柳巷之中。嫂子后来告诉他,“你其实是你父亲收养的孤儿。”
今天是他吹口琴的最后一天,飘着小雨。傍晚,他看见胡同口有个熟习的身影,像是自己曾经的父亲穿着一双人字拖,白色带点花状图案的睡裤,穿着灰白横条的T恤衫,左手拎着买菜的塑料袋,右手夹着欲吸又止的香烟。头上微白,雨水落在头顶成烟,皮肤成了铜色,后脑勺上还有黑色的……
他不叫住那个背影,他知道所有的巧合未必是奇迹。他吹起了那段不成曲的小调,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回头了。他目送着这个身影,走向了夕阳。
他最后还是成了叫花子,一切似乎都结束了。他把口琴放在了路边,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手背。
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几颗星子,似乎唾手可得。天桥边还滴着昨晚的雨水,他刚刚停止了梦呓。花一块五在路边的早点铺买了馒头一大一小,就着店门口那赤条条的白炽灯,发觉适才的星光只是雾中远处的几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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