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文/素大夫包治百病

（一）

奶奶就是个平凡的奶奶。是九零后的我的奶奶，城里人，今年75岁。

因为衰老，也因为年初的一场事故，奶奶的行动很不便，可以自己走路，但是无法独立完成复杂的动作。

所以每个周末，我给奶奶洗澡。

先用淋浴头打湿年迈的身体。

再用洗发水清洁因为清洗不便早就剪短的白发。

搓澡巾划过长着老年斑的松弛的皮肤。

为了从洗澡时的椅子上站起来，奶奶总要下很大的决心，然后双手紧紧得抓住旁边的水管，颤巍巍得一点一点，像是爬起来。

我用干净的毛巾给奶奶擦干净眼睛。她露出一点点笑容。

我孙女给我洗澡了啊。

（二）

小的时候，奶奶喜欢带我去澡堂洗澡。在我害怕洗发水弄疼眼睛的时候，奶奶总是用干净的毛巾给我擦一把脸，然后微笑着说：“小花猫，擦干就不迷眼啦！”

奶奶怎么会老呢？她应该一直是那个样子。个不高，身材微胖，特别爱干净，头发总是烫满花的短发，总是慈祥，会唠叨着给我喂一口粥，在熬得白粥上放满肉松。

我印象中的奶奶仿佛一个只懂居家的妇女，而事实上奶奶曾是一名警察。她抓过犯人，也搞过审讯，跟踪追击过，也暗中潜伏过，但在家里，奶奶选择做一名纯粹的妇女，为了孩子和家庭可以鸡毛蒜皮，在所不惜。

爸爸和姑姑小的时候，奶奶每天往返家里三趟喂奶做饭。等有了我，奶奶总会在周末带我去坐时髦的双层大汽车，我们总是坐在上层的第一排，谁都抢不上的好位置，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奶奶还会带我到大酒店坐电梯，坐到楼顶，再坐到楼下。奶奶会带我去我们青岛当地的即墨路批发市场，带我吃美达尔烤肉，买衣服和小物件。

也许对我来说，二十七岁确实比七岁更美好，我自由、年轻，可以拥有各种故事。可是如果让我选，我可能会选回到七岁那年：

还想看见奶奶在厨房忙碌着给我熬皮蛋瘦肉粥，旁边是冰镇好的西瓜和冰淇淋。

听奶奶说：

婷婷，快吃，要不一会爷爷回来了又不让你吃了。

（三）

爷爷也不会回来了。

今年，爷爷去世了。

去世时，奶奶因为医疗事故，正躺在重症监护室中。

终于没能送送金婚的老伴儿。

等奶奶慢慢恢复，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慢慢得，她也懂了。

那是她多么依赖、感情多么好的老伴儿。他们一起走过风雨的五十三年，从来没有分开过。

当家人措辞良久，告诉她时，奶奶留下了眼泪，可是也许是早已心中有数，所以缺乏嚎啕大哭的契机。

怀疑、不安、猜测，像一把钝刀子折磨着饱经风霜的心。

终于，一刀扎了进去。

更何况，儿子疲惫得说：妈，您一哭，家里都跟着难受。您一定要控制感情，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为了照顾父亲，儿子衣不解带得在病床前陪护了四个月。女儿一边照顾母亲一边跑来看望父亲两头跑，将母亲接回家后，儿子变着花样得做好吃的，细致到每天早上挤好牙膏备好假牙。孩子们真的太累了。

所以，奶奶决定懂事一点。

可我不敢晚上陪着奶奶睡觉，爷爷刚走的那半年，晚睡的我常常听到她偷偷得哭着。

我无法安慰她。

我该恨谁？衰老还是事故？病魔还是时间？

谁能面对衰老和死亡仍能保持乐观精神？何况该多绝望，当我想到，无论是谁，这一天都迟早来临。

（四）

如何体面的老去？

如何体面的面对死亡？

尤其是，其实，从我们生下来那天起，死亡就是唯一最确定的事。而我们却常常不敢去面对。

洗好澡，给奶奶穿好衣服，她坐在椅子上愣愣得看着电视。旁边他的儿子已经五十多岁，也渐渐不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愣愣得看着儿子讲着炒房的电话，又看了看正在整理的儿媳，想要帮忙意识到自己连叠衣服都不趁手了。

然后我听到奶奶叹了一口气。

她望了望墙上挂着的，自己亲手绣的十字绣。跟我说我是个废人了我反驳说您不是。

她想要出去走走，她想要去澡堂痛快得洗个澡，她想要自己一个人静静。

但这些，儿子通通不让，原因是，怕不安全。

人老了，健康没了，能力没了，所以自由也没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她不想让儿子担心难为。

所以她给饭就吃，尽量寡言，不发脾气，总是感谢。

她知道，孩子们照顾她也很累。

她虽然像个孩子一样没有能力，没有自由。可是糟糕的是，却不像孩子一样拥有未来。

而且，她青春过，孕育过，抚养过，孝敬过，争吵过，相爱过。

所以，她慈悲了，懂事了。不想给孩子添麻烦。

所以她决定那些难过、痛楚、委屈、需求、希望，自己曾经的生活方式，还是不说了。

奶奶看了看表。

十点半了，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