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阿瑛收到了来自浣女的第三封信。
信是早起去收鸡毛菜的 母亲顺手带回来的,母亲对今天的菜很满意,也就没有责怪儿子不干正经事只晓得学这书呆子的把戏。
母亲所谓的正经事,是那传说中的人生大事,找一份配得上大学生身份的工作,带个漂亮老婆回家。
阿瑛兴奋地捧着浣女的信上楼去了,没空思考那个不熟悉的传说。
“我怀着崇敬的心膜拜那西都古老的城墙,那墙上的灰,是征战归来的战马蹄下扬起的尘埃……西都的月,无法笼络住江南小桥下轻细的流水。在梦中,我远离了马踏匈奴的豪迈,朦胧的水雾将我包裹在一幅水墨画中……”
浣女的文字里没有青春的张扬和颓废,阿瑛的想象中,那是一个错生中原的吴国女子,她本该在清水溪边浣衣,而绝非与羊皮袄子为伴。
羊皮袄子?那是人们对古都的印象。
阿瑛试着寻找他梦中的长安——
空气里弥漫着征胡而归的战马蹄下扬起的尘埃,那是来自狼居胥封坛的捷报,穿越了千年的捷报。
阿瑛就着油盐南瓜和清炒鸡毛菜吃了一碗白饭,便摇着自己的乌篷船去古镇招揽生意。
阿瑛每天都要在古镇如刺绣一般密集美好的水路里穿梭,把来自五湖四海的有人带进这个灰砖青瓦的水乡小梦。他喜欢听着古镇重复上演的越剧,即便就只演那几齣耳熟能详的,每一遍都能听出不一样的韵味。
但这是小队里公认的愚蠢决定。
一个大学生,这么没出息。
阿瑛一意孤行,古镇里每日上演的越剧,是他心里温柔地回声,远方的浣女说这可以洗去俗世的噪音。
阿瑛在深夜的孤灯下给浣女回信,他说:“戏中所演,乃俗中之事,戏里所唱,乃俗世之音,女贞观中的陈妙常尚心有所眷,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敢游赏春色,何况你我皆是凡人。”
浣女回信说:“我想活在现在,可我害怕看不到过去。”
阿瑛想着想着,便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清晨的游客并不多,或许这里最诱人的已不是江南景致,而是酒吧里的夜生活。
“哎!搭船吗?”
阿瑛忽然看见了一个姑娘,“搭船吗?”
姑娘抬着头张望着廊桥,听见阿瑛的声音,就看向他。
她穿着浅蓝色交领上衣,配了一条嫩黄的折裙,只在裙边绣了一朵小花。她的打扮与古镇浑然一体,仿佛找到了三百年前的个旧的梦境。
她用手握着挎包的带子,冲阿瑛笑了笑,“不用了,我自己走走。”
阿瑛笑着,说:“我划船很稳的,又不是装了发动机的,不会很快。”
姑娘想了想,还是小心地提着裙子上了船。
阿瑛见姑娘坐稳了,便开始摇桨,木桨划开了清澈的河水,一圈一圈的涟漪映在姑娘的瞳仁中。
“仙姑啊,更声漏声,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寒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只怕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小生温婉的唱腔带着书生的软弱,姑娘依在那里细细地听着远处那个亦幻亦真的世界。
阿瑛搭客很少搭话的,这次也是。
他看着姑娘听得出神,更加不忍心打扰她,他只是摇着桨,又想起浣女来,他上次和浣女提起《玉簪记》,说你什么来我这儿我带你去听。浣女说,打了照面,梦就醒了,坐在西方式的剧院里,唱得再动听也没那个故事的意境。
“绿水无痕露初晞,乌篷摇曳柳枝细。早春风微凉,拂过麦苗香。”
姑娘低吟了几句,低着头,或许是一时想不出下半阙。
“呵呵呵……还绣花呢。”
不远处站着两个穿着短裙背着双肩包的学生笑着对姑娘指指点点,“也不晓得是哪国人,穿成这样。”
咔嚓!
闪光灯刺进了阿瑛的眼睛,划破了这幅平静祥和的画。
“我要走了。”姑娘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冲阿瑛笑了笑,付了钱,又小心地提着裙子上岸了。
阿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带走了千百年的光阴。
古镇的游客开始渐渐变多了,大门口车和人横七竖八的。姑娘闯进了这片凌乱的景色中,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阿瑛觉得那一定是从古画上逃出来的仕女,不小心闯进了这个不属于她的纷繁世界。
阿瑛摇着船回家了,刚进门就听见“刺啦——”一声,母亲在炒菜。
母亲满意地翻炒的锅子里碧绿的菜,她能保证出锅时还是这个颜色甚至更鲜艳。
阿瑛回到房里,把自己补的那半阙《菩萨蛮》写了下来:
“静坐秋水慢,吴曲任转还。唱到忘情处,梦醒伊人去。”
一定要把这个梦境告诉浣女。
“我终于看到了梦中的江南水乡,听到了玉簪记……我觉得西都的历史变得遥不可及了,那是属于将军和侠客的,而江南的小桥,是属于每个人的。我坐在古镇的乌篷船上,融进了薄薄的雾气中,我觉得时光倒退了三百年……”
这是浣女的第四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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