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兰兰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即使暂时没有被沙子完全活埋,但结局已经写好——就像戏子不论在台上怎么跳怎么唱,一曲终了,终要落幕,而那戏子只能按照戏本所写的,黯然退场。人这一生,无论悲苦喜乐都要走一遭,自己再怎么挣扎,都脱不出这命运之神的鞭子。
她长叹口气,开始和莹儿说话——潜意识里可能是交代后事。然后,通过这段长长的如同梦呓般的倾诉,我才终于解了很多迷惑:
一、前文一直说兰兰被家暴打怕才跑回娘家的,那么这个家暴的具体情形是什么?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白福是如何伤害了她?让她离婚之心坚决如铁?
二、兰兰对于换亲的莹儿到底存着一种怎样复杂的感情?她似乎和莹儿处得不错,能说心里话——但其实一直是莹儿在和她絮叨自己对灵官的爱,兰兰只是静静的听,没有情绪,也不置评,也从没和莹儿说过自己的秘密。
三、即使两人一起驼盐,共同经历了各种困难险阻,她之前也丝毫没有聊过心里深埋的东西。可见,她的心一直是封闭的,但在面临死亡的这一刻,有些东西放下了,有些东西捡起来了,所以她要亲口告诉莹儿。
这一段独白非常精彩,但我看得很难过:
莹儿,这辈子,最叫我难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你。我明白,我的离婚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明白。莹儿,我明白它给你带来的伤害。我也是个女人。其实你也知道,这世上,最能贴近女人心的,还是女人。莹儿,我那样闹,没别的,我只是受不了你哥哥的打。这是真的。我不求爱情,不求富贵,更不求理想,我仅仅想像个动物那样活一场。真的,动物一样。我很羡慕猪,虽说它终究得挨一刀,可哪个人不挨刀呢?不说结扎呀动手术呀之类,单是老天给你的最后一刀,谁能躲过呢?所以,我很羡慕猪。你知道,当一个人羡慕猪时,说明他过的是一种啥样的日子?我还羡慕牛,虽然牛很苦,可我的苦哪点比牛弱?你知道,天麻亮时,我就起床了,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做饭,干活,直到天昏昏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是这样。薅草,挖地,割田……哪一样离过了我?牛再苦,总有个农闲的时候吧?可我,你瞧,谁一见,都说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这些,没啥,我能忍。生就个农民,天生就是受苦的。我认命了。
可我真受不了那些打,受不了。疯耳光、蛮拳头、窝心肘锤、踹心脚都是轻的。我最怕的,是那牛鞭。你知道,老牛挨那么一下,都得塌腰哩。人家一抡,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是多少?是一个小时,是六十分钟,是三千六百秒。那一场下来,身子就叫鞭子织成血席子了。然后呢,他又抓了碾面的盐,往伤口上撒,他说是怕感染——感染了,家里又得出钱。那疼呀,比挨鞭子还胜百倍哩。记得,我梦里都躲不过鞭子,老是从梦里吓醒。有一次,就是你给我挑刺的那回。你知道,他耍赌输了,我不过说了几句,他就折了好些刺条,扯光了我的衣裳。我知道,他是从贤孝上学来的。你忘了?好些受难的公子就那样挨揍。他为啥不学贤孝中的好人呢?那么多贤,那么多孝,他都不学,他为啥单学恶人呢?
他用刺条抽我后的第二天,你正好来站娘家,你不是挑出了一把刺吗?你没数,我可数过,四百五十一根。那时,我就发誓,下辈子,我扎他四百五十一枪,或是射他四百五十一箭。真的。你别生气。当时,我真是那样想的。
这些,憋在心里,快都捂臭了。我不敢说,你知道,有些人听了,不但不会同情你,反倒会望你的笑声。记得,村里有个婆婆,一骂儿媳,就说,你再犟嘴,兰兰就是你的后世。我听了,脸上像有条子抽。我咋给人说?我只好牙打落了往肚里吞。有多少苦水我自个儿咽。爹妈虽也知道我挨打,可他们咋知道我挨怎样的打呢?要是妈知道了,心会疼烂的。爹妈够苦了,我不能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你说是不?
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闹离婚,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打。要是我不闹离婚,就只好寻无常了,或是刀路,或是绳路,或是喝药。记得,一次,我在梁上拴了绳子,刚将脑袋探进绳圈,就叫你爹救了。我还想喝断肠的农药,听说喝了药难受。我想,难受也罢,不过一阵阵。这号苦日子,啥时是个头呀?
后来,哥哥死了。我就想,我死不成了。哥一死,爹妈哭成那样。要是我再死了,可真要他们的命了。我只好闹离婚了。你别哭,我不想叫你难受。我只想叫你明白,我离婚,实在是活不去了。要是我挨得了那样的打,我会头仰屎坑,咬了牙硬挺的。不就是一辈子吗?咋是个死。挣扎也死,忍让也死,我想得通的。我终于理解了“文革”中挨打后自杀的那些人。真的,人生来,不是挨打的。多高尚多伟大的人,身子也是肉的。
好长一段日子里,我最怕醒着,因为醒着就老想事。也怕睡着,因为一睡着,不定啥时候,牛鞭就会呼啸。有时是真的,有时在梦里。好长时间,我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梦里,反正啥时候也挨打。要是哪一天,他没有抡牛鞭,只拿疯耳光疯拳头招呼我,我就会觉得很意外,觉得那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了。你知道,手打虽也疼,疼却是钝的。那鞭子,是利利的疼,比刀子割还要疼百倍哩。你记得那头黑白花牛吗,人家一鞭,就将它打瘫了。只一鞭,牛就瘫了,牛眼里淌出黄豆大的泪。可我,得挨多少鞭呀。人家拧了腰,咬了牙,鞭梢就呜呜着飞了来,只一下,我就瘫院里了。
我真是叫打怕了。你可别笑我。没办法,谁叫我是个软弱的女人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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