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宋家官庄。宋家官庄是现在的村名。
村口的村碑上说,宋家官庄原名叫高兴村,因该村土地贫脊,年年欠收,县衙报准知府,特许免除高兴村赋税,邻村人因此都称高兴村“官庄”。明朝永乐年间迁入高兴村的宋姓人居多,宋姓成了高兴村的大姓,邻村人改称宋家官庄。
要是从村碑上看,我们这个村子可有六百多的历史了。这个碑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立的,是生产大队改村之后立的,也是公社改镇之后的一个政绩工程。
时间过得快。从立碑到现在,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多年。
到底我们这个村子的由来,是不是村碑上的说法,我不敢肯定。但也不敢不肯定。到底我们这个村子有没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我不敢肯定。但也不敢不肯定。因为无论我肯定还是不肯定,总有人反对我。
如果仍然叫生产大队,就没有这块村碑。没有这块村碑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步,我不知道。兴立村碑那阵儿,所有的村庄都在村碑上说自己的村已经有了几百年,甚至有的村,说自己的村子是这块土地上最古老的村子。第一个说自己的村子最古老的人,得到了全村人的拥护,成为了村民拥戴的人。这种效应被别的村子的人学去了,于是,这块大地上就有了无数个最古老的村庄。因此生出的嘴仗就多了。
鉴于上述情况,我觉得我们这个村还有古风尚存。我这样认为只是我在家里关了门在心里自己说给自己,出门到了村街上,我就什么也不说。古风尚存,不仅是说村碑上明确承认自己的历史时间,而且在最近过来的几十年里,村里也没有发生过不古的过分事。别的村子砸锅炼钢的时候,我们村没有累炉子没有砸锅;就连亩产疯狂的时候,我们村的亩产也没有超过一千斤麦子。
听老人们说,我们这个村自古土地贫脊,才得“官庄”优待。因为自古贫穷,也就从来没有出过富人,自然就没有过地主。没有地主的村子,是好是孬呢?这个不好说。
需要地主的年代,一个村子找不出一个地主,一村人都犯难;当一村子人都成了名不符实地主,一村人还是犯难。到底有地主好还是没有地主好,我们一村人始终糊涂着。自古至今没有一个村人当过真正的地主,自然就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官庄”的优待是自古至今没变过。
这大概就是我们村至今贫穷的原因!
古时候我们村曾经是邻村人眼里的“官庄”;几十年前曾经是吃救济粮的生产大队;前几年,我们村还是省级贫困村。贫穷的光荣,村人好像自古就有实际的体验,但光荣的时候和不光荣的时候,日子差不多也是村人们最直接的感受。没有比较,就不知孬好,所以,我们村里的人,对于许多事情好与孬的真正理解和判断,就听喇叭里怎么说,偶尔听信有别于喇叭里的传言,也是听别的村里传出来的说法。
我就在出生在这个“官庄”里。如果没有变化,跟这个村里人一样从小到老,在庄稼地里种了收、收了种,不知不觉归于这片土地之中……这种活法,是我们村人最传统的活法。最传统的活法就是人人都一样的活法,唯一不同的是寿命长短。寿命长短就是我们村人最看重的活的意义。现在我不这么看。
现在我与村人传统的看法不同,是因为我十二岁时离开了村子,去城里上学了。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打小记事起,就常常听我娘在年三十晚上烧香时说,下辈子可别投胎到当“社员”。
我娘有个姐姐,嫁给了一个志愿军军官,虽然少一条腿,但我姨够格当随军家属进了城,在荣军医院食堂上班。我娘很羡慕我姨有钟有点、上下班的生活。我爹也是志愿军,是退伍战士不是军官,只能当工人,所以,我娘没有资格当随军家属,不能随他进城,只能继续当“社员”。
我去城里上学是我娘和我爹吵了好几架的结果。这个说法,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后,我娘常跟我说的。我爹的说法是他更有眼光。总之,我十二岁那年去了城里上学,住在我爹单位宿舍里。
现在,我在土地部门工作,具体职责有土地治理方面的工作。我的具体工作在我们村家喻户晓是农村里的传统。到任何一个村里,只要离开了农村在城里供职的人,他村里的人大都知道他的底细,甚至他每一次升迁都会立即传遍全村。如果一个在外工作多年的人,村里人对他知之甚少,就只有一种情况:他还没有带给家人炫耀的资本。
我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只能应承着村长频繁的诉说:咱们村是省级贫困村,大侄子您得想办法照顾照顾乡亲们,咱们村自古土地贫脊,地块零星,高洼不平、灌溉排水和田间道路更是自古落后,您管这个,咱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想法子在咱村搞个项目,彻底让咱村旧貌换新颜,从根本上摘掉贫困帽子……
事有凑巧,我们那个县申报的土地治理项目通过了国家评审,在全国批准的十八个县级土地治理项目之中。县里申报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们村所在的那个镇在项目区内,但我们村并不在项目区内。村长知道了实情又来找我,让我出主意想办法:大侄儿啊,这可是咱们村离脱贫最近的机会了,您比我清楚,这项目以后肯定越来越少,就是再有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会轮到我们镇。这一回儿邻村的地和咱村连着,人家在里边咱村在外边,不能光眼馋啊,您给帮帮忙忙。
我只能实话实说:叔,这个事,我真帮不了,项目已经批复,变更有严格的程序和要求,这个事我是爱莫能助啊。
有程序就是说能变更,严格的意思也是能变更,只要有可能咱们就尽努力,您给想想办法,您在上边肯定有办法……村长对着我不停的说着。
我看出来了,村长非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才能离开。
我说,叔,咱们村是省级贫困村,应该有挂职的第一书记,我听说最近又有一批第一书记下去挂职,咱们村应该争取一下。要是能争取到个能干事会干事的,你光跟着拎包就行了。
村长眼里闪亮一下,说我回镇了,你忙吧。
两个月以后,村长在电话里告诉我,市发改委综合科科长到我们村挂职第一书记了,我们村纳入了土地治理项目区。他说,还是第一书记站位高,把握精准扶贫的实质,亲自找了有关部门,县里按程序提出了项目变更申请,顺利批复了,我们不光眼馋了……
他说,人家第一书记就是有水平,听人家讲话真是振奋人心,信心百倍,干劲十足。他上午在村支委会说,我们这个村叫了几百年官庄了,没有一点官庄的榜样,我决心和大家一起努力,大干三年,创造出一个官庄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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