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舅
当我跟着一行人,沿着长满衰草和枯枝的小径,走到这座黄土堆成的坟头前,看着纸花在火中飞舞,听着表兄妹的哭声时,余光中先生那首"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便闪现脑海里,是的,这座坟墓,也隔开了我和舅舅,舅舅在里头,我在外头。
北方的冬天,风忽紧忽慢的吹着,在凉凉的日光下,裹着寒气穿过人群,旋转升腾,又钻进山林,忽儿就带了响声不见踪影。山野的草就混着树叶,盘旋、上升,却根本不会顾及这一队人的悲凉。
早己失去当日悲伤的人们,哭声也失去了当初的声嘶力嚎,正是"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马为仰天鸣,风为白萧条,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只不过感受者发生了变化,在完成一系列任务式的仪式过后,亲友和表兄弟们己匆匆回家了。
望着舅舅荒凉的坟头,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和舅舅距离最近的最后一次了,舅舅将永远的一个人在这片荒凉的地方,独自面对孤单、寒冷,独自面对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我的心中升起泪意,涩涩的、冷冷的,为舅舅,也为又一次别离和远去。
我的小舅舅家地处从县城去泾河渡口的必经要道、距镇二公里的小山村,人口不过二百,居于山岭之上,一条大道从村中穿过。全村一姓,据传为当时"叱干"一姓后裔,数十年前从今西安薛雷村迁来,其家族亦当时名门大户,不知何故迁来,己居四代。
舅兄妹五人,母亲与舅分列最末,前有大舅与两姨妈,故叫小舅。舅家家风淳厚,舅爷居长,治家甚严,舅婆亦来自当地一李姓大户,至今人脉兴旺。两舅居首尾,家道颇殷,男孩要读书,女孩必习女工,性皆聪颖。至今想起来,母亲虽一字不识,仅上建国后的"冬学"几天,年老时几乎读完《圣经》,就可见一斑。
两舅聪明好学,大舅长小舅十几岁,很早帮家料理生意,小舅年龄最小,比母亲小四岁,姐弟最是亲近,母亲后来屡屡谈及,小舅的起居饮食其实是她一人料理,舅婆家大人多又居长,是没功夫照顾自已小儿子的。
共和国成立时,小舅仍读高小,毕业后正值国家百废待兴,急缺教师,就开始辗转家乡教书,职至校长直至退休。
我的小舅小时的舅家就是我的乐园。母亲每每回娘家,便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可以尽兴与表兄表姐串林翻山、越沟入户玩耍,风风颠颠。家中最小的我最事多淘气,母亲管我不住,便用小舅吓唬我。小舅有一个标志性动作,就是突然举起手做欲打人状,并说"我就想搧你个撇儿子(陕西方言耳光)",其实永远没打过我一回。那时小舅在外村教书,周末才能回家,我们几个表兄妹只有这几天才能安静下来,我也不敢再淘气了。
小舅当时什么样子,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总之我特别敬畏,到长大才知小舅实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那时大概与小舅的教师身份有关吧。小舅不善言辞,爱读书,与我爱看小人书相类,大概兴趣相投之故,这也可能是我敬畏和亲近他的原因之一吧!
小学时,小舅调入我村学校,当时普办教育,我村学校是全乡三所"戴帽″初中之一,小有规模。小舅的到来让我喜忧参半,忧的是我将与最怵的人朝夕相处,我不能再在家中为所欲为了,喜的是小舅是学校负责人,全校的图书和各种杂志就堆放在小舅的卧室,我可以偷空多看哪些从没见过的书,还可以和大我几岁的表哥在一块了,因表哥也转来上学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语文的喜爱,对书的喜爱,就源于这几年。白天我上课再也不敢走神,怕小舅突然在窗外发现,作业认认真真做,深怕小舅检查批评。那时每到夜晚,小舅就到家里来,帮父亲干点活,和母亲说说话,我往往吓得不敢回家,回家也大气不敢出,往日的野性没了。后来,我索性回家迟,和表哥在小舅卧室看看书,最幸福的是星期天,小舅回家,我仿佛一个主人,在小舅卧室看我喜欢的各种书籍。
小舅在我村学校时间大约是一九七八年到八零年,那时已经出现一些好的童话和小说、散文书籍,有些刋物也出现好作品,我最喜欢就是关于动物的童话书,小公鸡、小白兔等等成了我喜欢的动物。也有懵懵懂懂的爱情或伤感小说,在那时,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水浒传》这本小说,尽管不能看懂。其实我最爱看的还是"小人书",也叫"娃娃书",浅显易懂,图文并茂。有次感冒,头痛的厉害,但不肯看病,代价是让父亲给我买一本小人书,因为当时很穷,买书是最奢侈的事,把看病的钱省下买书,是我能想的唯一办法。这种爱书的癖好一直沿续到现在,几年功夫,我的学习成绩竟名列前茅,这为我以后的初中高中甚至上大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现在想来,还是小舅的潜移默化的结果。
小舅对我家是有大恩的。我年龄小,家里先前发生的事不知道,原来,母亲十五岁嫁入我家,两年光景,奶奶因产后大出血,撒手人寰,留下两岁的二爸和刚几个月的小爸,随后几年,两个哥哥和姐姐相继出生,真如雪上加霜。二十多岁的母亲又要抚养两个小弟弟和我的哥哥姐姐,我家家法还大,母亲日夜操劳,很快就得了一种心疼的病,可能就是现在所说的心脏病,病来时浑身抽搐,缩成一团,手莫能伸,痛苦不已,脖子又生一种疮,发病时痛不欲生,当时因家里人口多,又逢"人民公社"运动,没钱看病;人多饭少,几个小孩有时以盐水充饥,玉米梗碾碎做饼。每当母亲生病,父亲无计可施,或深夜或白天只找小舅,小舅和父亲用架子车拉着母亲,跑遍当时公社的村村镇镇,找中医寻西医,钱全是小舅的,当时家里一贫如洗,有时连二分钱一盒火柴、几分钱一斤盐都要小舅买。十几年的病不知花了小舅多少功夫,担搁了小舅多少时间,花了小舅多少钱?
我的小舅大哥给我的最清晰的记忆就是木手枪,和电影《闪闪红星》中的小冬子一样,有一把让人羡慕的小手枪,还有自制的弓箭,使我很小就拥有其他伙伴不曾拥有的兄爱,但大哥很早就走了,十八岁被病魔夺取年轻的生命,父亲那年突然失忆,灾难象大山压下来,使母亲喘不过气来,舅家便成了我们的唯一靠山。那时我一直住在小舅家,每次小舅拉着驴车把哭哭泣泣的母亲拉回娘家,走过闷热的长长的胡同,走过荒凉的长长的沟边小路,走过长长的惊恐又害怕的寂静午后,在母亲的怀中想睡又不敢睡的惊慌,永远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舅家使我暂时忘了恐惧,我又回到欢快之中,玩耍时不必低声,还可以大笑几下,还可以看书捉蝉了。吃的饭也好了,小舅又撑起了我的希望的伞,尽管时有风吹,但总淋不着雨了。
好多年后,小爸告诉我,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他的舅家,他最盼望的也是去舅家吃一顿饱饭。可惜,逝者已去,叹者亦逝了。
在八个外甥之中,八个都喜欢小舅;在几个舅舅之中,我独喜爱小舅。我考上大学,小舅比谁都高兴,我女儿考上大学,小舅更是高兴,我知道,他是盼我们个个成人,在女儿的谢师宴后,小舅却不久就走了一一相距不足两月,待我再见小舅时,舅已无语。
如今三年过去了,每次去舅家,物是人非,只有冰冷的院、冰冷的躺椅,还有漫长的、零碎的回忆。先逝的母亲,终于见到自己的小弟了,他们必能如在人世那样艰难相助、患难相扶,还能为我家遮风挡雨!
冰冷的风依旧刮在初冬的山野上,亲情便在这世上匆匆而来,草草收场。只是我看着这小路,这儿时走过的院落,心,暖暖的。小舅,你在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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