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邻

这里说的近邻是麻雀。它们每天都来窗外停歇，巡视。有时候顺东西，有时候送东西。尽管不知道它们住在哪里，但这些小家伙每天都来串门，老在眼前晃，比邻居还熟络。所以，我认定它们是近邻，而非访客。

它们来的时候一定先叫一声，好像打招呼，一下子就打破了窗里的宁静，叫停了窗外的喧嚣。这叫声短促，有力，活泼，调皮。就好像教室里人人都在蹙眉咬唇、没完没了写作业，忽然有个小机灵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做了个鬼脸，活跃了一下气氛。

一听到叫声就知道它们来了，因为它们的叫声很特别。这样说你可能不信。你就这样想啊。一个你很熟悉的人，和大家聊天说话。即便你被蒙上眼睛，也能轻而易举从众多声音里把他的摘出来。麻雀的叫声之于我，就是这样。

麻雀身形小，叫声也简单明了。一般就一个音节。高兴了会连续叫几声，欢快地把这单音节重复几遍。而且，它从来不做简单重复。有时会越叫越短促，就好像我们招呼小伙伴说“快来快来”。有时候会叠加强调，如同人们嬉笑时“嘻嘻嘻，嘻嘻嘻”。通常这重复声未落，就又有几只麻雀飞来。大家伙就默契地分落在防护栏上，歇歇脚，顺便观赏紫叶鸭跖草晨起开放的小花。

当然也有性急的。它会迫不及待从防护栏上飞下来，从花盆间的缝隙挤到窗口这边来，顾盼左右，闲庭信步，绕着花盆巡视一周。这画面就像橱窗外一个曼妙女子飘然而过，甚至照着窗玻璃轻抚秀发。藏在窗内窥风景的人呀，早已心旌摇荡，难以自持了。

不管涟漪在窗户里如何荡漾，那涟漪的波心还按着自己的频率自顾自地震荡。

几只好奇贪嘴的麻雀，会跳去花盆里，在紫叶鸭跖草的枝叶间寻觅。我要是散落在泥土上的白米粒，青菜叶，一定会跳起来叫“看这里！看这里！”

还有好高骛远的，会飞到防护栏顶上，检视去年缠绕到那里的零余子。甚至还会翻身飞到顶棚上，把遮雨棚踩得咚咚响，就好像大将军驾到那样。

说它们会顺东西，确是亲眼所见。它们自来熟，早到了未经允许就顺手牵羊的地步。

那时刚过植树节，紫叶鸭跖草已冒出白白嫩嫩的茎叶，叶片泛着淡紫色，奋力向光生长，就像竖起毛绒绒、修长的翅膀，要飞去天上一样。我把它们一搬回窗台，枝叶立刻在阳光里闪起光来。轻风过处，枝枝摇曳，就像我们小时候好不容易春游踏青，欢呼雀跃的样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麻雀来了。现在回想起来，麻雀之所以肯赏光，恐怕还是托了紫叶鸭跖草的福。

麻雀来了。我正端详着叶片，神游在阳光里。忽然，叶片一颤，一个灰褐色的小毛脑袋冒出来，往那浅紫色的叶片一啄，又迅速飞离。叶片往回一缩。透过枝叶摇曳的间隙，赫然看见一只麻雀在扑棱翅膀。它像蜂鸟啄食花蜜那样，翅膀不停地扇动拍打，始终保持身体停留在叶片斜上方。它又把小尖嘴伸过来啄，叶片战栗一下，它继续，三两下，竟把那片叶子生生扯了下来。

那可是一大片嫩叶！

那小强盗一得手，便趾高气扬飞离。只剩我呆在原地，为那片嫩叶惋惜。它才晒过太阳，吹了春风，见识过细雨，也就刚刚出来闯世界呀！

举目四望，窗外这时节，椿树还在假寐，无花果树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棕榈倒是有点绿模样，但它满面尘灰，又尖又长的叶片像沧桑破损的刀剑，任谁也懒得多看一眼。是呀，这些日子，小家伙们的口粮可要到哪里寻呢？

忍了。

渐渐地，这自来熟的家伙成了窗台的常客。迎接它们的，是静静躺在花盆里随水跃下的米粒，菜叶，还有剪切细碎的果皮。紫叶鸭跖草在劲敌的督促下也加快了生长。浅紫变深紫，深紫中还泛出墨绿的底气。叶片宽大厚实，不显山不露水就日渐密集起来。我的心也放回肚里。

当然，要是以商人的心思来算计，麻雀这近邻的确给我带来过礼物。有时会是慷慨留在根茎边的一撮绒毛，有时会是顺便放在草叶间一节干枯的零余子藤蔓，有时还会是踢散到花盆外的几粒泥土，就像撒花一样。还有时会是匠心之作，那是在紫叶鸭跖草叶片边缘留下的雕琢印记。

没有目睹惊心动魄的雕琢场面，倒是在浇水或整理花枝的时候，发现了它馈赠给我们的艺术品。它雕刻得不偏不倚。一般左边要是刻过一个小三角，右边也一定会来一下。但它的手法，更确切地说，是它的啄法，又打破了简单机械搞平衡的老套。倘若往大了说，它的作品暗和苏州园林的设计风格，有一种不对称的自然美。我常常端详那经过雕琢的叶片，想象如果赴鸟雀的宴会，是否需要手持这样一枚请柬。抑或这麻雀暗许的钥匙，可以用来开启近邻那神秘世界的大门？

可惜，它们来得快，去得更快。常常是招呼家人来围观，家人稍一迟缓，它们就展翅飞走。又或者，有时花盆缝隙虚影一闪，抬头追寻那小可爱的身影，却只发现清风拂过叶梢，柳絮翻飞飘临。便只好埋头，期待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