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邻居，叫小花，她曾是我的小学同学。但如今我已想不起她的具体模样，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每当想起她，我就只记得她那满是愁云的脸上，有一对满是愁苦的眼睛，如果还要更具体一些，我的印象里还留有她的瘦弱，以及她一双脚常年赤着。
我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但是我却记得她活着的时候，她及其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情形，像是刻在我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
我那时候生活在乡下，读小学二年级左右，小花就去世了。我觉得她死得很突然，好像从生到死长不过一朵花开的时间。
我记得那是一个夜露深重的晚上，我睡得正香，却听到小花的妈妈撕心裂肺地哭声，我觉得这太不寻常，要知道她在她家可是妥妥的女皇，谁敢惹她哭？那和找死差不多。
在我的印象里，小花的妈妈在她家，那绝对是家中“神”一般的存在，她家如果有人敢惹她妈妈，那就是不给自己留活路。
我为什么这么想呢？那是因为小花的妈妈，有一项在我们那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活—骂人。她骂起人来，余音绕梁，连绵不绝，让人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从我记事起，小花家里的人，没有一个能从她妈妈的骂人架势里逃脱出来。那时候，小花家五口人，爷爷、爸爸、妈妈，小花和小花的哥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每天早上，别家的农户大多是被公鸡和飞鸟叫醒的。小花家不是，她家一定是被她妈妈的骂声给叫醒的。
因为我们家离她家近，以至于我们家的鸡鸣也成了摆设，反正鸡鸣声再大也大不过她妈妈骂人的声音，我们也一起被她妈妈的骂声给弄醒了。
每天早上，小花家一开门，第一时间飞出房子的必定是她妈妈骂人的声音。
开场白必然是“你这个短命鬼，这么晚了还不起床，你昨天晚上做贼去了，我起早贪黑养你们这群窝囊废，没一个有用的……”
小花天天挨骂，小花的哥哥天天挨骂，小花的爸爸天天挨骂，小花的爷爷天天同样挨骂，他们天天都被小花的妈妈骂，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至今都记得，小花的爷爷那时已经很老了，常常垂坐在门槛胖，每次小花的妈妈一看到她爷爷，就骂开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去死，拖累我们……”
那时候小花的爷爷，总是默默地擦眼泪，一声不吭，默默地低下头，颓败地矮下了身子……
小花的爸爸也不能幸免，通常小花的妈妈骂她爸爸“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和你家那老不死的一样窝囊，没点用，我当初是眼瞎才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我过的是人的日子吗……”
小花的哥哥也逃不过，她妈妈一见她哥哥，就骂开了“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老不死的窝囊，挨千刀的窝囊，连你这小王八也指望不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摊上你这一家人……”
小花，上下眼皮直打架，也架不住她妈妈骂她“你看你那个死样子，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养你这个赔钱货，我真是倒血霉了……”
骂得多了，连我这个屋外人都记住了。我打心眼里同情小花，她不仅天天挨骂，还不能正常上学。
每天早上，她妈妈不是让她放牛割猪草，就是让她赶鸭子喂鸡，她总不得闲，导致上学老迟到，迟到的次数多了，老师也没给她好脸色。
然而小花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直在她妈妈的淫威之下讨生活。她不仅天天挨骂，也经常挨打。她妈妈打她，那是出其不意的。
一手拽住她的头发，往墙壁上撞；或者抄起棍子，劈头盖脸地打；也或者端起水盆，狠命一泼……它只是不像骂声，那么声名鹊起……
在我的印象里，小花家的日子总是这样过的，她妈妈骂人，一天比一天骂得狠，一天比一天骂得密，一天比一天骂得凶……
渐渐地，我总想躲着小花的妈妈，尽管她看到我，总和我打招呼，还笑眯眯的。而我们村的人，看到她，也总有些绕路走的意思。
如此，到小花读二年级的时候，她有一天突然没去上学，接连几天都没去上学，而我也没看到她和她的家人。
那天晚上突然听到她妈妈哭得那么惨，我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第二天，我起来得比较晚，便听村里人说，小花死了。晴天霹雳，我无法相信，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小花没了。
我不明白小花怎么就死了，难道她是被她妈妈骂死的？显然也不是，如果她妈妈能骂死她，那她早就活不成了。
我后来断断续续地听说，小花死在医院，死的时候，肚子像圆球那么大，尸体没带回来……大人说这些的时候，总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们。
听说小花死后，小花的妈妈，总躲到后山去哭，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再给小花烧些纸钱。自从小花死后，我很少见到她妈妈。
两年后后，我离开了村庄去镇上读书，再后来我们家也迁走了。好些年，我也没回去过。我与我的村庄被时间分割开来。
有一年清明节，我终于回到了村里。我看见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的身上有些小花的影子。
村里人告诉我，那个小女孩，是小花的妈妈捡来养的。她对这个小女孩可好了，从不打骂她，将她照顾得很仔细。说来也是缘分，这孩子长得挺像小花的。
小花的妈妈捡养这个小女孩时，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大家都劝她，不要捡养，但她一意孤行，连小花的爸爸反对，也无济于事。
我还听说，小花的妈妈，在小花死后，像变了一个人。有一年她天天跑到后山哭，一边哭一边烧纸钱，说怕小花一个人缺钱花，她对不住小花。她再也不骂人了，常常一个人手守在家里，怕小花回家太孤单。
我后来还听说，小花的哥哥娶了媳妇，媳妇是个哑巴。然而小花的妈妈，对她的哑巴媳妇，是极好的。她怜悯她不能说话。
村里人都说：“小花的妈妈和从前很不一样，像变了一个人，如果她还和从前一样，我们看到她是会绕路走的。”
这和我印象中，很不一样。要是小花也活着，遇到她现在的妈妈，那该多好啊！她一定会觉得她拯救了银河系，才能遇到现在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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