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计划是池悦的程序，却不仅由池悦一人完成，小小的团队汇集了形形色色的天才，完成了一个庞大的海域构建，他们在线上联系，从未会面，名单也在计划失败的那一天失踪了，方舟和它的建造者一同沉进汪洋，被水锁住所有的秘密。
池欢关闭计算机，所谓天才，又能有几个。没来得及打开工作台，韩午按响了他栖息间的门，不等机械门完全打开，就挤了进来。池欢接过电子管家送来的午餐，坐在凳子上向餐桌移动，韩午不奢求池欢邀请他，自觉地扯过一张凳子坐在池欢身边坐下。
“凶手抓到了。”韩午盯着他的脸，想看出些变化来。
池欢咬下一口饭团，侧了侧头，示意他继续说。
“是江泽那小子。”没等池欢有什么反应，就把事情全倒出来。
江泽不是被捉的，而是自首的。将作案时间、手法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肯说原因。
“他以为他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吗？”韩午拿过池欢的果汁就想往嘴里送。
“想喝自己叫。”池欢在他的嘴下夺回了自己的果汁，将杯子握在手里。韩午撇撇嘴，没再和他纠缠，“你知道我们查到什么了吗？江泽是个计划婴儿。”
为了控制地球的人口数量，以及减少人口疾病的患病率，由医院进行一部分的新生儿培育工作，这些靠人工繁殖出来的孩子，被称为计划婴儿。他们没有父母，可以说是被机器养大的，小小的空间里，圈养着江泽。世界在他没有来临前就为他规划好了一生，当他足够优秀的时候，就决心要背叛世界。
池欢放下空杯子，看着韩午期待的眼神，呵，是想干嘛？求表扬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池欢靠着凳子，再次回到工作台前，背对韩午。
“是你想得太复杂了吧。”韩午走近池欢，俯下身子对他说：“其实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所有的被害者都是自愿的。”
池欢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回头看着他。韩午很满意他的反应：“或者说，是自发的。甚至队长还想把他们都定义成是自杀的。”
“为什么？”池欢转过身子，看着韩午的眼睛。
“你不知道，江泽刚进你们部门的时候队长就特别重视他，毕竟他脾气比你好，能力就算比你差也不会差太多。”
啧，“我是问你为什么被害人都是自愿的！”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闲的，不好好搞虚拟城的程序设计，一天到晚追求什么自由。”韩午难得见到池欢激动一回，就想多说就想多说几句：“好几年前政府就已经开始禁止私自编写市外程序，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江泽现在在哪！”池欢站起身，和韩午平视，“我要见他，马上。”
江泽坐在审讯室里，在池悦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在池欢时隔数载后再次运行方舟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被发现了，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已经凝视深渊太久了，替他坠落的人只是传说，终于到了要亲自纵身而下的时候了。
池欢见到了他，审讯室和普通的栖息间没有什么区别，日光灯很亮，但是照不出真相。
“我们本来都可以好好地活着。”是江泽先开的口。
“这不是我想听的。”池欢靠着桌子缓缓坐下。
“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了吧。”江泽看着池欢的脸，忽然觉得松了口气，方舟再大，也有水来载它。
“我要听你说！”
“我就是方舟计划的部分内容填充人员，River。”江泽不再看他的脸，抬头看那明晃晃的灯，“从开始编码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明白方舟会失败。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提出那个方案，没有想到所有人都会同意这个方案。我知道是我太怂了，让大家都白白牺牲，可我不想干了，我后悔了。”灯下的眼已经无法聚焦，但仍然带着渴望。
“我知道当年方舟的成员明明就有更好的人选，他却没有出现在名单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替身的念头，找一个替身，把程序芯片植到他身上，让他替我成为最后一把钥匙，可我失败了。”江泽忽然猛地低头，“但我是对的。”
池欢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在江泽的眼里只是一团灰色光影。
“你说，你看到了名单。”池欢身子离开靠椅，凑近他的耳边，“在哪？”
“你很快就知道了。”
多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池欢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江泽叫住了他，“我不如你这般幸运，祝我一路顺风吧。”
池欢回头看他，他微笑着，定时执行程序启动，笑意在他脸上凝固，像极了数年前的场景。韩午在呼叫警卫医师，池欢知道他的意识已经脱离了肉体，上了方舟，离开了他的囚笼。
池欢扭头就走。回到了他的栖息间，那个像小盒子一样方正的小空间里，打开方舟程序，仍然是没有尽头的黑，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位俊挺的少年。
“上了船以后，会有人给你的，你的一路顺风。”
唯一的光源是江泽自身，池欢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感觉到他在笑。
“既然在大家都以为你义无反顾的时候你就已经找好了后路，那么风浪再大也已经与你无关了，你自己小心点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祝你大风破浪吧。”
“呵，长风破浪啊。”
池欢看着江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光亮令人神往，是海，真正的海，与蓝天相连接，汹涌浩瀚的海。池欢在空中坠落，透凉的水将他包裹，抚着他一点一点地下沉，去触碰那神秘的大地。
退出程序，池欢未能从咸涩的海水中剥离，虚拟城就已经沸腾了。奇妙的不是程序的体验，而是程序背后的故事。
虚拟城的城主应该已经坐在审讯室了吧。池欢坐在计算机作为管理者看着方舟上的人数不断上升，已经接近五十亿了。
再等等吧，就能一起回家了。
方舟启动的第三天，在空中花园举行江泽的遗体告别仪式，那个自称非常重视他的队长没有来，到场的只有池欢和韩午。他们一同看着机器用鲜花将他的遗体覆盖，在精准的哀乐声里，他身后的玻璃板徐徐开启，他的肉体和鲜花一同坠落，淹没在黑水里，陷入了沉寂。
韩午不忍心看着，扭头看着池欢，他抬头看着花园的棚顶，细碎的阳光钻进园中，恰巧落在他的脸上。
“听你和江泽的对话，你是一早就知道启动方舟的方法了吧。”
池欢没有回应，感受着阳光留下的点点暖意，轻轻地笑了。
“江泽参与方舟计划的时候才十五岁，除了写程序也会不了别的什么了，替身这种事，是你刻意留下信息诱导他这么想的吧。”韩午看着眼前的青年，盈盈的眉眼，看不出破绽。
“让他动手杀人，再把事情闹大，引起上面的恐慌，一边寻找凶手，一边胁迫江泽。无论是政府还是江泽哪一方先崩溃，你都能达到你的目的。”
“呵，很会猜嘛，神探。”
“是与不是，你都算是造福人类了。既然方舟不仅仅是一场感官体验游戏，而是一张真实存在的地图，那要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家，是那片古老的土地，百年以前的地球上的资源并没有完全枯竭，浑浊的汪洋余了那块绿洲，未受侵染的瑰丽的大地，政府以保留最后一线希望为由将其占为己有，大批富商官员入住绿洲，而其余人口则被囚禁在空中，为他们提供服务，并且不影响他们的生活。
公开方舟无异于曝光政府的罪行，当年为了让程序能够顺利地进行，池悦作了两手准备，事先将程序电信号与个人神经电信号通过芯片连接，即使是运行时被政府发现，也能够通过抽离意识推进运行。江泽身上，是最后一部分代码，他就是启动方舟的最后一把钥匙。
“是啊，该回家了。我啊，要开始收拾收拾了。”池欢笑得灿烂，韩午却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寒意。
“你？”
“对，我。”
“你想做什么，池悦牺牲了自己为了把真相公开，你应该传承他的初心，让人们回到地面。”
“又有谁能比我更了解池悦的初心。”池欢笑出了声音，韩午觉得他更喜欢那个不苟言笑的他……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替身？替身！名单上的池是谁，你又是谁？”
“这不重要，”他凑近韩午的耳边，“有九十亿人替我鼓劲，我定能长风破浪。”
韩午看着池欢拖着意外受伤的腿，缓缓地步着。
听说了那广袤无垠的海能藏下所有的秘密以后，他决定，带着他的舟，驶向汪洋的中心，驶向汪洋的深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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