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麦卡勒斯
心是孤独的猎手,当初光是看到书名便被深深打动。比起那些阳光明媚的乐天派话语,我更喜欢这种带有美感的残忍叙事,美则美矣,却毫不掩饰真相的血腥味,一把漂亮的沾血匕首,切开语言的皮相,露出真相的苍苍白骨。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人心更称职的 狩猎孤独的能手呢?真如同一对宿命,自有人心起,孤独便存在了。
打开书本,是平和安静的叙事,不乏色彩,放缓的语言如同时间,一点一点将故事铺开、向前推进。董桥评道“故事缥缈,人物幽怨,难忘的是笔下沉实的清愁和料峭的温煦。”就因这一点料峭的温煦便足以让人感到温暖和放松,乃至于愿她讲得再慢一点,而不愿离开。
当用放大镜观察淹没于人海中的平凡个体,才知原来人人都可以是一个故事匣子。人物自以为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许就正是别人的不可思议。如书中的辛格和他的朋友安东尼在一起生活的平凡十年,可以说每一天、每一个星期都没有什么特别,两个人日复一日在一起,十年前是如此,十年后也是,在固定的日子里去固定的地方吃饭、照相,固定的黄昏里去固定的主街散步,明明没有什么起眼,甚至乏善可陈,但就是让我一阵感动。也许在同样孤独的人看来,能和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十年,平平常常,安安稳稳,简单宁静,携手度过每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在十年里一起散步黄昏无数次,简直就是童话。
我不得不说卡森是个温柔的人,她安排两个哑巴成为好友,让语言不会成为他们两人的障碍。正如蒋勋所谈,“每天看到报纸新闻上的攻评、批判、叫嚣····…好像都是因为他们使用同一种语言,如果他们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语言一方面帮助交流,一方面阻碍沟通,它一边解释,一边又在制造误会。由语言导致的孤独或许是种种孤独中最基础的一样。当你发现与人费尽口舌,头冒青烟之后,仍是鸡同鸭讲不可理喻,除了气愤,莫约还有自我怀疑导致的隐隐不安和惶惶,而急需找人给你言语上的肯定,得到正面的反馈,一旦达成才能心中大石落地。而生活中更多时候是无人与你争辩,甚至是连开口都愈发困难了,因为你说什么别人并不在乎,毕竟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这时才发现语言构筑的是围城的高墙,而非通向彼此的桥梁。
我们既希望用语言拉近彼此的距离,又怕亵渎,如果不够亲近,又会疏远,于是我们用的语言变得很尴尬。或是套近乎的客套,或是重逢相见的寒暄,或是礼貌性的术语。在人群之中,人人都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安全距离,彼此交谈的语言只是一种保持体面的礼节性声音,包含着一点圆滑的试探,暗自估摸着此人可以结交的可能性为百分之几,若有一点与心中期待不符,试探的触手便神鬼不觉缩回壳内,距离则默认拉远一点。人们会不厌其烦地用重复无数的客套、话术、礼貌,却就是不会交换彼此的心事。
但是不说话,不和别人交流又是不行的。因为人有来自心底的表达自己的需要,人是族群动物,他需要和其他人建立联系。所以有时候你并非想问什么,而是要打破一种孤独感或是冷漠,而用语言一直讲话。然而这样的语言和思想分离,就只剩下声音,而这些声音无法在生命中产生意义。
但在卡森的故事中,辛格和他的朋友同是哑巴,便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们不用刻意寻找话题,沉默的下盘象棋便是快乐的游戏,简单的手语和眼神的交流、加上单纯的表情和动作,更是为他们免除了很多语言沟通带来的麻烦,在语言触及不到的沉默里,两人坐着,各忙各的,时不时抬头交换一个表情,那么和平安宁。
只是辛格也常想,他无忧无虑的好朋友究竟会懂他多少,有时他也慌张,不停打出手势朝安东尼着急地“说话”,但是每次都会在朋友温和纯净的目光下重新安静下来,看着这样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想,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就够了。
因为辛格爱安东尼,所以他宁愿放弃表达自己的需要———这样一个强烈的欲求,作为孤独者所必须有的动作。诚如克里希拉穆提所说,爱是超越性的,“当爱足够强烈的时候,欲望就消失了。”
也许确实像卡森相信的那样,最深切的爱也解救不了最终极的孤独。但是有了爱,它让最终极的孤独也变得可以承受。
这一点也在书中女士对米克的话里得到说明。
“可你没爱过上帝,也没爱过别人。你像牛皮一样又硬又糙。你会到处乱跑,啥也称不了你的心。你会四处闲荡,好像非得找到丢失的东西。因为你不爱,你没有安宁。”
因为你不爱,所以没有安宁,一直被孤独、被各种欲望挤压和逼迫。
卡森曾说,爱者与被爱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我愿当爱者。
最后,用蒋勋先生的话来结个尾吧,“让语言从一种向外的行为,变成一种向内的行为”,不再依赖于用语言来向外阐述表达自己,无须向外求得他人的肯定,而是无言地接纳自己,然后像卡森给出的答案一样,“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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