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走一趟盘龙公路,从塔县回喀什,我们的行程单里还有一项内容,是访问一户柯尔克孜族家庭。
车子驶出公路在有些坑坑洼洼的乡道上慢慢开着,小付说,帕米尔高原上的人们居住条件已有很大改善,我心想,是不是与社会主义新农村有关。
敲开上次小付带客人来过的一户人家,我一观察,门楣上贴着一块牌子,上书"接待户",当下,我就犯起了嘀咕:我们看到的会不会是摆拍的?正好,两名女士开门出来,小付便上前招呼。须臾,小付转身向我们走来,说,她们要去村里,今天不能接待我们了。人的心理变化就是这么有意思,刚才我还对家访这件事不以为意呢,此刻,倒觉得遗憾了。
小付已经看出了我们的失落?车子突然就又拐下了道路,又行驶在了有些颠簸的乡道上。没等到我们发问,小付指了指远方,我们看到,不远处有雪山,哦,他想让我们到雪地上撒野去。两个90后想爬到积了雪的半山腰屁股着地地滑下来,然而,10月的南疆不像比北疆,还没来得及下几场像像样样的雪,远观白雪皑皑的山坡,是一幅美景,但想要坐着滑到山脚,雪太薄。
顾念着小付的一片好意,我们再觉遗憾也高高兴兴地准备上车回喀什。走着走着,我们发现一头刚被杀死的小牛躺在路边,就过去看热闹,看着看着,一个姑娘迎了过来,问:"要不要进屋坐坐?"觉得我们有些犹豫,姑娘加上一句:"明天我弟弟结婚,请你们到家里坐坐,吃午饭。"我们看着小付,小付说,少数民族就是这么好客,我们就听她的吧。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冰山上的来客》,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帕米尔高原,电影的女主角叫阿依古丽。为了叙述方便,我就管让我们进屋里的姑娘,叫阿依古丽吧。进了屋后,阿依古丽示意我们坐到床上去。我们面面相觑。对我们而言,一进门就坐到人家的床上,有一个坚硬的心理障碍横亘着,但是,阿依古丽热情得由不得我们再推三阻四,一个一个的,我们上床坐了下来。阿依古丽宣布,中午招待我们吃手抓饭,我们中有人惊呼起来。
这一路上,馕呀羊肉串呀我们都吃到非常满意的了,唯有手抓饭,还没吃到可口的。
等待手抓饭的时候,我们一点一点了解到,阿依古丽毕业于师范学校,原来在当地一所幼儿园里当老师。后来,阿依古丽把自己嫁到了红其拉甫,很快就成了妈妈。原本,是由婆婆帮忙带小孩的,后来,婆婆病了,阿依古丽只好放弃工作退回家庭。
这时候,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琢磨着看上去依然非常年轻的阿依古丽不会有这么大的女儿,但是,好奇心还是让我们勇敢地张开了嘴,指着小女孩问:"你女儿?"果然,阿依古丽摇摇头,指着对面一张小床:"我丈夫,我孩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一个男人正躺着玩手机,他的臂弯里躺着一个婴儿。
那一眼,让我们为阿依古丽感到不值。
周边的一切告诉我们,这是一处穷乡僻壤。已经读到师范学校的阿依古丽,我以为已经从这种乡情里挣脱了出去,她为什么要嫁到比她的家乡更偏远的红其拉甫?为了爱情吗?就是那个在丈人家任由妻子忙成了陀螺,顾自躺在床上玩手机的男人,配得上年轻漂亮有文化的阿依古丽?哎呀,人家的爱情怎容我们置喙?
我们吃了“阿依古丽”家的手抓饭和叫不上名字来的一种面食盛在大磁盘里的手抓饭端了上来,搁在了床上我们的面前。油汪汪的米饭里,有胡萝卜和羊肉碎。油汪汪的米饭上,放着一根光秃秃的骨头,不用猜,那上面的肉已经被剔下来混进米饭。没有筷子,也没有发给我们每人一个碗,想吃,就得用手指头到大磁盘里撮一点手抓饭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尽管伙伴中有人高呼这手抓饭多么好吃,我却觉得一般,大概还是因为我不能习惯拿手抓饭吃这一进食方式吧。
我独自一人踱到屋外,看见刚才在屋里上蹿下跳的小女孩,正趴着用作围墙的铁丝网上看那头刚被杀死的小牛。我贴过去想试试她能不能说普通话,便指着已被开肠破肚的小牛说,牛。小女孩都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直愣愣地看着那牛回答我:"我的牛。"
我一愣。想起我的一个小朋友,养的一条狗病死了,呼天抢地地哭了好久。我怪自己戳到了小女孩的痛处,满怀歉意地偏过头去打算安慰小女孩,然而,她却一点儿没有像小说电影里所描绘的那样,自己养的鸡鸭猪狗"遇难"后会痛不欲生,而是平静地继续回答我:"我养了两头牛,"说着,指了指我们身后的一群牛,"现在死了一头。舅舅明天结婚了,就杀了我的牛。"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打岔:"今天没有去上学吗?"
小姑娘便掰手指头便告诉我:"一二三四,我四天可以不去学校读书,舅舅结婚。"
我看出来了,小女孩不喜欢上学。还在为阿依古丽惋惜,便想当一回老师跟小女孩说说上学的必要性。"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
一下子触了底的回答让我愣了愣。我努力寻找了一下小女孩不喜欢上学的理由,觉得应该是学校离家太远、上学放学的过程让她感觉疲倦的缘故,就问:"到学校的路太远,是吧?"
小姑娘连连摇头,答:"哥哥会带我去。"
哦,再怎么往下说呢?我硬撑着说下去:"上学多好,可以学到很多本领。"
小姑娘迅速堵我,"我不要学本领,我还太小。哥哥学本领正好,他正在学本领。"
我被小姑娘堵得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养的牛被杀了一头。(照片做了虚化处理)这地方的人好客,真的是千真万确。我们都已经上车了,阿依古丽还在尝试让我们留下来参加第二天她弟弟的婚礼。阿依古丽们如此热情,让我们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怎么办?我们带着的零食到这个时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能用什么办法感谢这么好客的阿依古丽及她的家人?思来想去,我们还是留了点钱给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先是推辞,见我们态度坚定,便接了钱一回身交给了在我们看来是最年长的爷爷。
车已经上了回喀什的公路,我还惦着那个为可以不去上学而兴高采烈的小姑娘。我痛惜年幼无知将耽误她的一生。她不好好读书,也许就要在这穷乡僻壤生活一辈子。再一想,已经读到师范学校的阿依古丽,不也放弃好好读书带给她的红利退回家庭、看样子要在我觉得的穷乡僻壤生活一辈子了吗?
我之蜜糖他之毒药,我们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地去安排别人的生活? 反省至此,我闭上了眼睛。在摇摇晃晃的车里,一向睡眠不好的我,竟然总是一梦就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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